城郊,鹿园。
这本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园林,占地极阔,山环水绕,奇石怪树嶙峋,仙气飘渺,相传有人在此见过骑着鹿的仙翁,故名鹿园。后来乱世渐起,鹿园几经转手,如今成了王氏产业。
程瞻洛在园门前下了马车,当即哇了一声。
虽已是草木萧条的冬天,鹿园依旧值得一观,石板路上的雪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了绣着连绵花纹的地衣,草木间却依旧留着洁白的积雪,保留了几分雪后初晴的出尘意境。
踏着精工织就的细绒地衣往里走,走过奇峰巨石,潺潺流水,见一园林,广植经冬不凋的冬青,树上缚了色彩素雅的绸缎作帷,看似不起眼,却隐见连珠暗纹,是江南运来的苏绣。枝叶间系了朵朵绢花彩带,走动间能见到枝叶间的细微光芒一闪一闪,是绢花中掺的金银丝线。
林中有一小片杏树,居然在这时节开了花。树干缠了防冻的麻绳,树下是暖烘烘的熏笼,被催开的杏花花瓣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倒和枝叶间满缠的轻薄纱绡相映成趣了。
所谓雪中春景,就是这一小片杏花。别看不过十几株,却是用了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将原本阳春三月的杏花催开了。
杏花树旁有一广轩,只一层高,依地势而建,面积很大。虽是白天,偌大的轩内亦灯火通明,丈把长的油烛立在有一人高的灯架上,缓缓燃烧着,一丝烟气也无,还散发出好闻的龙脑香气,每个座位前都放了个沉甸甸的的白铜脚炉,里头满填着上好的银丝炭,案上又放一个小巧的手炉,外头滴水成冰,轩内却温暖如春。
轩分前后两殿,男女宾客分列两处,后殿专供女眷们宴饮。李清渚是节度使夫人,地位最高,与王夫人推让片刻,两人共坐上首,程瞻洛坐在她身侧。两位夫人举起酒爵,对满堂宾客致意,随后众女眷们一同饮了一杯。
女客们多是士族女眷,装扮或许不华丽,但一定足够清雅名贵,满座环佩叮当,莺声燕语,若是不知道离此不过十里的襄阳城内尚有饿殍,定要以为到了人间仙境。
前殿也传来共同持酒举杯的热闹声音,开宴了。
前殿的装扮与后殿相去不远,只少了几分温软雅致,多了几分古朴疏阔,一样的温暖如春。
王卞之斜倚着凭几,目光漫不经心从案上的金盘玉露上一扫而过,看向上首的庄戎,没在他脸上看到预想的震惊之色,目光一闪。
听闻庄戎欲宴请城中士族,他抢先一步广发请帖,又费心费力将鹿园装扮成如今模样。其实原本王卞之的审美颇瞧不上这些,美则美矣,斗富意味太重,失于流俗。
他自诩是清贵之人,自小也算见惯富贵,因此格外鄙视那些赤裸裸的铜臭气,甚至提一句阿堵物都觉得俗之又俗。若要按王卞之的想法,宴饮之处,必得要足够清雅,绝不能有半分俗气,顶好只有几株绿萼,一峰奇石,配上漫天大雪。
没奈何,庄戎这等武将都是寒门出身,料想没见过多少世面,也只有将宴席办得华之又华,贵之又贵,才能叫他们知道王氏累世阀阅的底气。
但不仅庄戎古井无波,连他带来的三个儿子并一个义子脸上都不见异色,很是沉稳地入席,行止有度,目不斜视,并没有寻常武人乍富的轻狂样子。
庄戎举起酒爵,对他道:“王次公好雅兴。”
由家教亦可观人,王卞之不由将心中轻视收去了些,举杯道:“今日来此的,都是当世贤才,超拔俊爽之辈,真是蓬荜生辉啊。”
庄戎微微一笑,同他客套几句,下首众人便齐声祝酒,好一派热闹景象。
王卞之一挥手上麈尾,白玉一样的脸上浮起出尘而清俊的笑意,示意帷幔后的乐工们开始奏乐,丝竹之声渐起。他并不急着直入此次宴会的主题,而是继续观察庄戎。
自他驻跸襄阳以来,大多时间都在外剿匪,最近总领襄阳一郡事务,也常往来军营练兵,至于庶务则交给李清渚。要捏着鼻子应酬寒士倒也罢了,一郡政务竟交托给一介女流!王卞之嘴上不说,心里是看不上的。
但王卞之与庄戎确实甚少打交道,平日接触便不多,几番试探,也看不出他的底,只听闻节度持身颇正,不好钱,不恋权,一心北伐,又着实非常能打仗,是当今官场颇为难得的一位人物。
手上有再多兵,也是寒门,到底差了些底蕴,如今襄阳城缺粮,王卞之心里也清楚,庄戎过几日的那场宴席,怕就是为了借粮。
既如此,他干脆抢先办一场宴席,抢过主动权来。在自己的席上,能谈的余地就大了,粮食不是不可以给,但庄戎拿了粮草,顶好要知道这是看了谁的面子,往后和王氏打交道的时候识趣些,若是能提拔几个族中少年,使其在郡府中任一要职就更好了。
当然,得是上品的清流官,若是寻常浊吏或是行伍间的粗俗职位,那可不行!
如果在建邺城中与庄戎打过交道的公侯们知道王卞之此刻所想,怕是要笑掉大牙——庄玉衡此人绝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