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
他轻笑一声,
“很意外吗?”
“是的,大人……”
陆璎璃原以为甘心净身入内庭的男子都是出身贫瘠,迫不得已才卖身做太监,却不料奉銮大人是傅明琅的娘家表舅。傅明琅的娘亲也是官宦之家,那么奉銮大人自然也是出身官家的男子。
难怪……初见奉銮大人时便觉他一身蓝袍,有青松白鹤之仪。原也是书香官宦出身。
“我自幼好曲乐,不好功名。然世间极致的乐曲技艺只在皇宫内庭,而男子唱乐嗓音粗砺不美,唯有内庭的阉伶才能发出天籁一般的声音。”
竟是这样的缘由!
陆璎璃樱唇微张,徐奉銮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叫她雪臂上浮起一片,落在裙上的指尖都在微微颤动。
教坊原是内庭掌管音乐的地方,只是后来风尚一而再变,才变成如今的模样。阉伶原就是教坊的一部分,选取未成年有天赋的男孩子,在变声之前阉割净身,经过九死一生,凤凰涅槃,便能拥有纯粹而美妙的嗓音。
但徐奉銮本可以红绸打马,做富贵公子哥儿的一生,却只为了热爱便冲破世俗,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举。
这是何等的求道决心。
她最初探望徐奉銮,的确是打着点小算盘的,想搏得奉銮大人的青睐。后来想法变了,徐奉銮不仅像老师,更像长辈,每每见他沉疴难愈,她也觉得难过——因此陆璎璃没有开口问过半句定安侯府的事。
现如今,徐奉銮在陆璎璃心中,比长辈更上一成。
她发自内心地敬仰他的反叛。
难以想象回溯三十多年前,徐奉銮是如何孤身净身入内庭,又经过哪些身体和心灵的苦难才一步步做到如今的模样。难怪,难怪奉銮大人这样孤僻冷淡。
陆璎璃在震惊之后陷入沉默,她似乎又可以理解徐奉銮了。
曲谱难得难存,在王朝和世家的更迭中,宝贵的曲谱随着时间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唯有宫廷才会珍藏无数失落的曲谱和技法。这对于真心热爱音乐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下的“圣地”呢。
“大人。”陆璎璃低声唤了句,“您真了不起。”
这并非恭维,徐奉銮活了大半辈子自然听得出来,不禁有些动容。
徐奉銮知他自己性子冷淡孤僻,他愿意和陆璎璃多说几句,是存了惜才之情,也是因她这几日不顾冷眼的照料,自然更有同侄儿定过亲的这层缘分。
他喜好音乐,自然有颗细腻玲珑的心。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恰如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名字,徐奉銮长长叹了口气。这样的姑娘,本不应该在教坊之中,若无这场轰轰烈烈的抄家之变,或许佳人配才子的佳话会在街头巷尾传唱,他也能破例讨一杯喜酒来尝。
“阿璃。”徐奉銮这样叫她,“定安侯府的案子定了,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心头砸下一锤,陆璎璃反而安心下来,她从没像陆琬容一般还天真地抱有幻想。
陆璎璃闲暇时曾读过几本史书消遣,却不想再看已是局中人。在教坊司的夜里她反复回想,模模糊糊中好像也能想明白一点。
她不了解朝堂,但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圣上抄家发难的背后缘由。圣上无子,帝王老迈病弱却没有太子,有资格夺嫡的王爷年前入了京城,潜龙盘卧自是风起云涌的。
定安侯虽然对她并不疼爱,却并不是一个鱼肉百姓的人,二叔更是性格怂且内向,圣上定的罪名有几分真实并不可知。但在权力碾轧中,这些反而无关紧要了。
抓人的时机也很微妙,恰逢嫡兄出外差回家,这架势是要一网打尽定安侯府所有男丁。圣上连元宵节都等不及,也不等三法司会审,就把她们姊妹投进教坊司……薄氏也许早就看透才上吊的。
所有的碎片都纷沓而至。
“是……”
陆璎璃勉强地应道。
“你必是不痛快的。”徐奉銮缓声说,“你是女子,较我更为不易。”
“是。”陆璎璃道。
徐奉銮像拍抚小辈一般,拍了拍陆璎璃纤薄的肩膀,“活着是第一位的。”
他振了振衣袖,
“这里的每个人手上都有看不见的枷锁。若是觉得心里苦极了,便寻来音乐起舞一曲。”
徐奉銮拖着病体,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已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倚靠着挥挥手让陆璎璃回去。
从奉銮大人的屋子出来,冬日的风已不若从前寒冷。
迎着喑哑的日光,陆璎璃一步又一步地走。
回到紫菱院中,花娘见到她便笑,“阿璃,今晚又叫你登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