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压在了身下。
他再不想看到父亲无辜地挨打,再不想看到父亲脸上的忧伤。
不知是怕打出人命的心有余悸,还是母亲对父亲存着几分恻隐之心,从那以后,他的父亲再也没有挨过棍棒。
事后,小任贞和父亲被罚在祠堂反省。
一排排森然的灵位前,燃着烛火。一大一小并肩而跪,任贞的脑袋上还裹着绷带。纵然到了这种地步,任贞的父亲依旧没有半句抱怨,唯独暗暗垂泪。
“爹爹,我疼。”小任贞依偎过来,靠在他身边。他怜惜地紧紧抱住幼子,为自己感到可悲的同时,也暗暗期望这个孩子可以走出这种仿佛被诅咒了的命运。
——男人的命运。
或许是抱着这样的期望,他清楚任贞在偷偷学武,但从未约束过任贞。
过了几年,任贞的母亲又陆续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妹妹出生后,母亲总算有了些好脸色,父母的关系多有缓和。同时,父亲对他的要求,也变成了相妻教子、照顾弟妹。任贞一边聆听父亲的教诲,一边顺从地做着裁剪,不时轻轻地晃一晃小摇篮。
弟弟拿着一片碎布学用剪刀,妹妹在摇篮中安睡,他的心底却隐约冲出一股不平之气来,将现世的安稳冲得松动。
或许是因为恐惧。
任贞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因而他不敢喜欢任何一个人,不敢去看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脸,生怕自己怦然心动之后,再被许配给不喜欢的人。
后来,他与父亲天各一方,再未相见。
任贞继承了父亲精妙的裁剪手艺,这是他的父亲传承给他的最宝贵的财富。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他给裁缝店打过下手、给绸缎庄当过绣工,总算来到了天广地阔的西北,他后来的安身立命之处。
倘使他就此满足,也能靠着这一手裁剪过上温饱自足的生活,或许还会娶上一位可以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生上几个孩子。
但任贞每次押过镖、回到家时,常常想起小时候那位被城主府特许表彰骑马游街的男剑客。比试之约已经随着名字的被遗忘而无从兑现,但现在他也可以像那位剑客一样,自如地使用武器,并且像个“人”一样,无关性别地活着了。
任贞为自己而骄傲,却不知道向谁说。
他从父亲止步的后宅门口,向外面的天地走出了未知的一步。
任贞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但任贞的父亲偶尔能得到一些儿子的消息——从城主府的贵客、云华仙子口中。
云华仙子是公认的极美之人,即使是自矜于美貌的风芜城男子坐在云华仙子面前,也不得不自惭形秽。
一年又一年,他困守后宅,容颜渐老,而他的儿子却得以青春常驻。风芜城的男子,总是爱惜着美貌和年华。
他从她的娓娓道来间,听闻他的儿子如柳树抽条般渐渐长大,从稚嫩的少年变成沉稳冷静的青年;听闻他在风沙弥漫的边陲之地讨生活,做镖师;听闻他受了些怎样的伤,交了些怎样的朋友……
这些在城外诸地,仅仅是对男孩子最普通的历练之一。
而他抱着一丝希冀,希望云华仙子真心喜欢任贞,喜欢得久一点,不要因为任贞新受的几道伤或晒黑的皮肤而厌弃。
这是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面一无所知的老父亲唯一存留在心的牵挂。
有时,他羡慕嫉妒任贞能够自由地在外面生活;有时,他担心任贞衣食无着、忍饥挨冻;有时,他觉得心中有块石头松开了,被压住的那一角透出了光;有时,他也希望能够看看任贞,哪怕是在梦里。
但他很少梦到任贞,即使有,也是他小的时候,柔软地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偶尔,他也梦到那位少女,她在院子里舞刀弄剑,眼睛里盛满星光的华彩。
仅仅是少年时一段露水般短暂的因缘,未曾有缘红烛共剪、合榻同衾。
他或许有些遗憾,却也不甚遗憾:
到最后,他的儿子,还是像她。
在暗暗的烛火中,任贞的父亲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年少时的风芜城外,那位少女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面颊吻了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