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至寅卯,月华却仍挂在天边。路边田里,霜花结满了地,朦胧瞧着倒似冰河作舟,悬在黄土之上。
马蹄声声,踏碎黎明静谧。
卓宁缓缓勒马,眼前是零星几户村落,周遭用篱笆围着,村口碑楼也修得极简——几根木桩并些茅草搭檐,旁墩着一石碑,其上刻着“离庄”。
他眉头拧着,关丘人迹罕至,若王汝阒没再诓骗,所谓几处茅舍人家,便是此处。他方翻身下马,身后便现出几簇火光,原是鹿川派过的差役也到了,皆举着火把,作匆匆模样。
“军爷,二老爷已查了清楚,那三个稚童户籍都记录在册,是鹿川人。只是年纪尚小便失了双亲,后来都收留在济善堂养着。却不知为何,前几日结伴逃出了城。济善堂阿嬷还当是小孩顽皮,待过了一日仍不见踪影,这才心急报了官。可是日前,县衙又与营里交接,诸多事情砸在身上,这一时便给忘了。”衙差悻悻然道。
“事多便忘,一忙便乱,我看,你们县爷是该换把椅子坐了。”
“卑职这便去寻,这便去寻。”衙差卑躬着身子,抬手示意手底下人,随即四散而动,挨户敲扰。
卓宁叹了声,走近一户人家,茅草檐廊下悬着一只微黄的纸灯,他提了门环叩响门扉。
过了半晌,里头才传出一道苍老的声响:“谁呀”,伴着脚步趿拉声儿,破旧的木门才缓缓开出一缝,露出一张沟壑满布的脸,面上有十足警惕,形容仓促,肩上只披了件略陈旧的棉夹。
卓宁躬了躬身子,“叨扰了,老人家,我们是官府的人,城里丢了三个小儿,两个皮小子带着一个小不点的女郎,”他说着还比划着身量,“约莫这么高,您可有见?”
“这等时辰便来迎门,”老人家面有不悦,小声淬了一嘴,“没见过,没见过。”语毕,朝他摆手,便欲将门合上。
“慢!”卓宁提膝顶门,目光有些凌厉,“老人家,你衣裳口袋里的荷包,可拿来教我瞧瞧?”
云烟锦袋,玉兰刺绣,系带两端还坠着玉珠。
虽只露出一角,却也能一眼分明,这就是桓央先前拿给几个小儿的钱袋。
卓宁缓缓伸出手,却见老翁一把捂住口袋,还将荷包往回塞了塞,“这是我女儿绣的,给你看算怎么回事。”
女儿?当真是谁的便宜都敢占。
卓宁紧了紧后槽牙 ,“老人家,这钱袋内绣一个‘桓’字,当铺都不敢收的东西,您老揣着可是心安?”
老翁神色一慌,嘴上却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什么桓不还的,乱七八槽。”
言罢,奋力将门一摔,合了严实。
卓宁杵在门外,生生忍下提脚踹门的念头,深深吐吸口气。
“军爷,可要硬闯?”身后衙差探了探,问道。
卓宁忍了忍,状不经意道:“兵不犯民。许是巧合罢,往别处再查。”
待脚步声渐远,那门里悄摸探出双眼睛,又快速合上。卓宁隐在墙角,拧着眉看罢,随即翻身过墙,探进院中。
屋内燃着微光,窗牖上人影晃动,有二人在刻意压低声响交谈。
“老婆子,衙门过来找人了,这事瞧着不大妙啊!这钱目……要不还是还了那几个小儿吧。”
“还什么还,这钱又不是偷抢来的,二十多两银子呢,紧巴紧巴可够两年口粮啊。你想你这把老骨头还能在田里受多久,好容易捡了这便宜,便全心松快松快!”
“可我这……”老翁嘶了口气,“我这心底总是觉着不大好啊。你瞧瞧,瞧瞧,这钱袋里可当真是有个字儿啊。那官差可说,绣了这字的,连当铺都不敢收。”
“这等精贵料子哪里会不收?这是个什么字?这一点针线活,我拆了便是。”
“我也不大认识,不过……拆吧,拆了好,拆了妥当。”
……
卓宁抿了抿唇,没再听下去,这所茅草屋,统共不过两间屋子,另一间夜光沉沉,静谧无声。
他悄然推开一道门缝,迅速侧身进屋,借着微弱的光线,见着此处原是柴房,屋内逼仄,仅铺了几床被,三个小儿蜷作一团,就地而眠。盈盈夜色下,几张脏兮兮的小脸一览无遗。
见状,卓宁矮了身子蹲下,轻叹一声,半大点的人也不知哪长出的一身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