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嫁到贾家,贾母从来都是慈和性子,明面上也不怎么苛责于人。王夫人何曾见过她这般发怒的时候,心里盘算着刚刚究竟发生了何事,心底一沉,免不了有些慌张,手颤抖着,嘴里却先请罪:“老太太息怒,是儿媳一时糊涂,哪里做的不好,惹您生气?儿媳实在是一无所知啊!还请您指点一二。”
看在宝玉和宫里的元春的面子上,也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能发落自己,才不会让他们沾上污点。
自己装作不知便是。
虽是自己的安排,知道是一回事儿,听人一五一十地承认则是另一回事儿,林惜昭本就不舒坦,一看王夫人还打算糊弄过去,直接炸毛了,她不耐烦地盯着王夫人,像要在她身上戳个洞。
“二舅妈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作一时糊涂和一无所知?二舅妈怎么什么都忘了?刚刚所有人看得分明,听得也分明,压根就抵赖不得。舅妈这是非要不糊涂装糊涂,非要糊弄过去?那也得看看我林惜昭答不答应?”
林惜昭的嗓音高了几度,面上带了些愠怒,双唇紧抿,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这人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并不像有些人那样,肚子里九曲回肠。说的是亲戚,血脉相连却连萍水相逢的路人都不如,要取人性命,听来只让人觉得尖酸恶心。”
字字句句皆往王夫人的心头扎去,却并没有得到回应,内室里静的不正常。
林惜昭看王夫人埋着头,肩头耸动着,立即反应过来。王夫人竟丢得下经营已久的脸面,执意“卖惨”。
黛玉这时候站起身,温顺地福了福身,相比于林惜昭的咄咄逼人,黛玉就温和多了,看着得体又大方。
她扫过地上的散落的瓷片,面色不辨喜怒,拂袖捏诀将碎片扫去。
“瓷器既然碎了,便再也弥合不了。人心脏了,哪怕痛哭流涕忏悔千百次,也洗不干净。二舅母,你亲手打碎了自己,便绝无转圜。”黛玉出口直击痛处,犀利的不得了,和林惜昭不愧是姐妹。
“所以,”黛玉拱手道,“二舅母必须得给个交代。”
王夫人胸口发闷,渐渐也想明白了什么,今日的事必然有她们掺合,她们早就知晓得一清二楚。
于是,王夫人指着林氏姐叫喊:原来是你们搞的鬼!”
林惜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意外也好,蓄谋也罢。马道婆是你找的!被纠缠上的也是你!舅母的嘴比铁铺的铁块都还硬!必须另外再请一位出来,才能了结。”
“姜氏珍珠,你已在此逗留多时,请出来吧。”
话音方落,“金钏儿”垂着头往前踏了几步,就像提线木偶,每个动作都极其僵硬,似乎是许多年未曾动过。
虽然一句话都还没有说,林惜昭和黛玉就明白,这不是金钏儿,而是二十多年前的姜珍珠回来了。
但她们都不是最早认出来的。
荣庆堂的丫鬟来了又去,但贾母对姜珍珠的印象极为深刻,迷糊的影子渐渐从久远的记忆中浮现出来。
那个一身白底水红印花褙子的少女,逆光沏了一杯茶,低头露出一截凝白的脖颈。
王夫人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姜珍珠的模样了,可此时此刻她的面貌是那般清晰,清晰到“金钏儿”抬起头后,以为金钏儿的脸错误地安在了那个熟悉之人的身上。
除了那张脸,一举一动,几乎深深篆刻在记忆里。
“是你……你回来做什么?”王夫人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朝后仰去。
“二奶奶,你不该怕我的?”姜珍珠的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空寂邈远。
姜珍珠自袖中拿出一个匣子,摆在王夫人眼前,幽幽道:“这是妾家乡的桃片糕,太太要不要尝尝。”
王夫人尖叫着打翻了匣子,连滚带爬地朝门外奔去。
当年,她担心姜珍珠先于自己生下庶长子,做了生平都不曾想过的事。在桃片糕里下了蒙汗药,又买通了丫鬟,将人扔进井中溺死,装作失足落水的样子,又借着王家的权势,让老荣国公息事宁人,压下乍闻死讯后不依不饶的贾政。
后面她生下贾珠,坐稳了荣国府当家少奶奶的位置,自觉那些姨娘婢妾的生死前途就在她的一念之间,姜珍珠和她的孩子活着,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见贾政正对他疏远了许多,甚至还有些后悔。
几乎一模一样的糕点摆在眼前,她怎么能不惊恐万分。
没走几步,屏风里蹿出一个身影,将她吓了一跳。阿雪歪头拦住她:“舅太太,事情都没说完,交代也没给,您怎么就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打算不告而别?”
王夫人左顾右盼,冷汗浸湿了后背,从头到脚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金钏儿”一步一步逼进,室内无人敢拦,亦无人愿拦。
刑夫人作为荣国府名正言顺地当家太太,却被妯娌把持着家务,自然愿意看王夫人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