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吹着凉风的夜晚,他从呆惯了的沙发上起身,穿过半开的玻璃门去到阳台,望向了远处风景。
风安静地吹过,有位客人靠近了他,与他一同看向城市。
库图佐夫先生不喜被打扰,客人也识趣地并未说话,直到库图佐夫先生略微侧头、表露出愿意交谈的意愿,客人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您可知道那里?”
落入眼中的是一片明光,库图佐夫先生点了点头:“可怜的人们,难以想象如今已是二十世纪。都叫那儿什么来着,无名?匿名?”
“佚名大街,鱼龙混杂的地方。”
“是是,正是这样。”库图佐夫先生看了客人一眼,用手指捻过翘起在唇边的短胡,进入社交状态:“我的建筑公司也会去那里招工,我啊,一直嘱咐他们不要吝啬。对那些人来说,多十几卢布是能救命的事。”
客人微笑着称赞:“您真是好心。”
“哪里说得上。我也没法接济所有人,他们还是应当有一个妥善的归处。”
“哪怕您的财富,在这当地已是首屈一指?”
“算不了什么,”库图佐夫先生回身,看向室内,“您眼中望见的这些金碧辉煌,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我拥有它们,是它们拥有了我,它们把我困在这里,让我不得动弹。看看,”
他说着拍了下挺立的肚子,“您哪里能想象,我先前在战场上从飞梭子弹下逃脱的样子。”
“哈哈。”客人微微眯起眼睛,似是真的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晃了晃酒杯,放到唇前:“无人不知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参谋。”
“不过是一界常人,比他人稍微幸运些罢了。我效忠的那位年轻将军才是……”库图佐夫先生说着完全转向客人,“您是从外省来到彼得堡的吧,先生……”
“费奥多尔·D。”客人接上自己的名字。
未了不让记不起来的库图佐夫先生尴尬,客人还将杯盏置于凉台的扶手上,微微倾身,手放在胸前,行了一个礼。
好似先前在室内,他并没被介绍过,两人这才初次见面。
眼前人的身形显出几分纤弱,在这样的季节穿得格外厚实,想来是健康不佳,未能入选行军队列。
但言谈与礼仪,对于他这年纪,却不可多得。
“费奥多尔·D,”库图佐夫先生安慰他道:“您没能去到战场,是有遗憾吗?若是有,大不必如此想……战争是一片阴云,只有让它结束,秩序才能重新回到我们的祖国。”
“这便是您离开战场的原因?”
“也到了这年纪。”库图佐夫透露出不想多谈的模样。
客人停顿了几拍,才开口,继续问道:“那么您认为,要怎样才能结束它?”
“人类的历史如此漫长,有太多偶然,可能在下一刻,我们的生活就彻底变样。”
“您的话让我想到庞贝。”
“说得是,生活在火山近旁的人,看着远处岛屿的人,没有区别。说不定哪一日,巨大的武器将被投向那个根源。”
客人再次笑了:“我是否能将您的意思理解成,更强力的存在会瓦解混乱,让一切归于平静。”
“正是。”库图佐夫先生认同道,已将客人当成了能与之交谈的对象:“在竞赛与争夺中实力平平,再坚持下去没有意义,不如解决源头,您说呢?”
客人思索了片刻:“我很认同关于‘解决源头’这点,但和您所想又有不同。”
“请说。”
“源不是喷发的火山,它本就在那处,源也不是突然出现的岛屿。一切的源,都是无法掌握它,又想将他占为己有的人,也就是说——愚者们。”
库图佐夫先生礼貌地说:“这倒是新鲜的观点,但是否——”
“他们没能理解,混乱会一直存在。”客人仿佛根本没听到库图佐夫先生的话,将被风吹得乱飞的碎发拨弄到耳后,转向了他:“方才,您说我感到遗憾,或许是。不过,我不是遗憾自己没能去到战场。”
库图佐夫姑且压下辩论的想法,出于些微兴趣问:“那么,请允许我向您发问:您的遗憾是什么?”
客人看向天边,手指轻柔划过水晶酒杯的边缘。
“这是我第二次来彼得堡,这片天空一直都没变,还是和我记忆里一样无趣至极。我遗憾的是,”他说着看向库图佐夫先生,朝他伸出了手,“而您的情况,和这座城市并无区别。”
库图佐夫原本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在被触碰之时,他的脸忽而打起了皱褶。
绚烂的鲜花,泼洒在他的眼前。
亚历山大·卡季姆·库图佐夫伸长了手,要抓住身前的人,却无法控制自己,扫过一旁的酒杯——
杯子与人一同坠入黑暗。
宴会结束了。
模型般的玻璃屋中,惊叫声响彻,高高的水晶吊灯好似都被震动,摇晃着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