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柔柔的话语声颇为轻佻,挟着些许无可奈何的笑意,徐徐递入了陆时微的耳朵里。
她猛地一抖,瓢里大半的水都打翻在了身上,浑不在意地擦了擦水痕,她不可置信的眼神立时在数量众多的傀儡中梭巡起来,试图寻觅到声响的来源。
随风摇曳的薄薄纸片们面上笑得开怀,摇摇晃晃,没再起动静。
“江予淮,刚刚是你在说话吗?”她不死心,颤抖着声音开口问,眼睛一刻不离最中心的一只傀儡。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寂寂的风声。
傀儡乃是以主人的精魂制成,融于其中经久不散,即使身死魂消,亦有可能有一缕魂留于世间。
她就是借此微乎其微的可能抱着丁点儿的念想,妥帖收拢江予淮亲手绘制的傀儡,种在他住了数百年的山巅,以期日久天长,重聚魂魄。
至于其它环绕着的仿品傀儡,皆是她的寄情之作。
每日闲来无事,便动手画上几笔,它们生着相同的容貌,只在眉毛的上扬角度、眼睛是否狭长、唇角的上翘幅度几个细枝末节的地方有着微妙的不同。
如此反复尝试改造上百次后,她不得不由衷承认,仍是他起初的脸最入她法眼,清俊舒朗,如清风明月。
兴许是看习惯了。
经年累月,她从未忘记那张好看的面容。
仍是不得回应,她垂下头,看上去有些失落,轻声困惑道:“是我听岔了吗?已经思念成疾到恍惚的地步了?”
在她脚旁安分趴着的九罗突然拱了拱她,小心地叼着她的衣服,朝着苗圃的方向拧了拧脖子,示意它也听到了他人的说话声。
凶兽九罗,历经几场战役后,它的修为被伤得太狠,甚是低弱。
因而它拖拖拉拉二十年都还没能把头安回去,好在作为独苗的头倒是日渐养出了能口吐人言的本事来,有了进益。
只是更多时候它惫懒得很,直称说人话不易,偏爱用上肢体动作。
她欣慰地拍拍九罗金贵的独头,又用心多照拂中心的傀儡几滴露水,喃喃说:“看来不是做梦,他终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自此,陆时微一反常态,收敛起懒懒散散的情态,每日殷勤地照料着小纸片们,雨露均沾地洒水。
而后常一人适意坐在苗圃旁念念叨叨,美其名曰,陪伴。
“死鬼,都消失这么多年了,就只同我说一句话?能不能多说几句......”
“江予淮,我现在和你说话,你应当能听见吧?是不是可想和我说上两句了?顶好再哭一个我看看。”
似是呼应她的要求,晶莹的露水垂挂在傀儡的眼下,正像是饱满的泪珠。
她探长胳膊,轻佻地在傀儡的面上抚过,得意道:“今非昔比啦,我可不是那低眉顺眼的小傀儡了,以后都得你听我的,是我把你从土里种出来的。”
思及此,她畅想一番翻身做主的场面,禁不住吃吃地笑起来,笑尽兴了开始掏心掏肺。
“小时候我只想自己能过得好,后来觉得能再加上几个在意的人就好。你一开始对我那么凶,谁能想到我还会同你有这样的牵绊......亏大了,为了点功德把自己搭进去了。”
“小明总劝我去超度亡魂,但是啊,我自从把一只眼睛彻底献祭之后,好像看鬼道的眼跟着受了损伤,不太能看到死气了。”
这一句她说得极小声,近乎于碎碎念。
这桩事她一直都瞒着小明,不愿让他有嚼舌的机会。
自从她随心所欲不务正业后,小明百无聊赖地常常陷于沉眠,尤其在她与傀儡推心置腹时,它最不爱听,定是在歇息的。
追根溯源,陆时微对于小煦是放心的,她其实时时牵挂着鬼镜,盼着镜中的人能有个好好的来世,由小煦带在身边倒是心安。
小明还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前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她的梦中现出金灿灿的缥缈雾气,有一空灵女声开解她,还叮嘱她送小煦下山游历。
那动听女声说,唯有天生灵体,方是解开鬼镜的良药,释放万千亡魂。至于重明鸟此世在鬼国已然功德圆满,可随心安度此生。
于是她就顺理成章不再理会小明的唠叨,趾高气昂地懒惰下去。
她料想,那托梦为她指点迷津的人,大抵就是小明心中高不可攀的神明。
一日午后,坐看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陆时微刚精心浇完傀儡,这两日她自觉啰嗦了些,今日便没有多念叨,寻了本山下时兴的话本,一整个娇小的身子软绵绵地陷在躺椅里翻看起来。
好巧不巧,这话本中写的故事是以她为蓝本的。
书中写到,有重明神鸟降世,生来肩负拯救人间的使命。在鬼国大举入侵人世的危难之际,神君斩九罗,诛恶鬼,舍身忘死。最终献出一只眼,化为湖水中的封印,效仿创世之神隔绝阴阳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