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父亲仍不曾传来消息。
祝逢春走到河边,摸出昨日央苏融做的花灯,塞一张字纸进去,点了火,双手捧着送入水流。仲夏时节,两岸芦苇青青,水中荷叶田田,花灯漂到荷叶之间,似要与亭亭净荷融为一体。
“要吃点东西么?”
极清朗的声音,她循声望去,果然看到苏融。他穿一件青色葛衣,提一个荷叶包,那包散着浓香,她几步走到他身边,看他慢慢蹲下,打开那包,露出一只色泽金黄的荷叶鸡。
“你哪里寻的整鸡,这两日全军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就地坐下,先撕一只腿递给他,又撕一只自己啃起来。苏融看她狼吞虎咽,笑着咬一口鸡腿,道:“军医比你们好些,不至连去市上的空闲都没有。”
“原是这样,可再过几日,怕是也去不成了。”
“所以我买了不少肉脯,还买了些腌菜,应当能撑过这段时日,只是没什么鲜食,不能给你换口味。”
“有的吃便不错了,哪里还会挑剔许多。”
祝逢春啃完鸡腿,又去撕其他地方。苏融轻轻一笑,摸出一把剔骨尖刀,把鸡切成一寸见方的块。祝逢春捏了一块,道:“我原本也是要拿刀的,只是一时忘了。”
苏融点点头,道:“我知道。”
祝逢春捏着肉块,一时放也不是,吃也不是,便想起苏融方才的话,道:“开战了,你还要留在这里?”
“不留下,还能当逃兵不成?”
“你又不是寻常兵士,便是回去又能如何?”
“身在军营,自然要按军法行事,即便要走,也该是月初离开,而今戎狄兵临城下,我若临阵脱逃,岂不乱了军心?”
一只酒葫芦递到手中,祝逢春抿了一口,看苏融不紧不慢的模样,道:“可八月便是秋闱,你若还不回去,怕是连名字都挂不上,还是说,你真打算再等三年?”
“八月秋闱,而今已近六月,前面三个月,我不曾看一字圣贤经典,即便考了,也只是白跑一趟,不如留下陪你。”
“呸,我才不信你会白跑。”
祝逢春白他一眼,吃一口鸡肉,把骨头咬得嘎嘣响。他十三那年的文章,便让府尹赞不绝口,后面长了几岁,眼光愈发独到,用笔愈发老练,用夫子的话说,只要他不在考场昏睡,便能稳坐进士之位。
他同秋闱差的,与其说是两三个月,不如说是一颗不甘人后的心。
不知他是如何作想,她习武时,只要有一人胜她,她便浑身都不舒坦,非要苦练一阵,直待赢了那人,夜间才能安枕。他倒好,往年州府让他赴神童试,他称病不去,陪她到应天府做事;而今夫子要他参加科试,他因一个空梦,硬是跟她来了河北。
“苏融,我不说梦的事情。”
自父亲前往太行,她每日担忧,渐渐懂了苏融。他将她视作至亲之人,不容她有一点闪失,从她决意从军起,他便时时惶恐,生怕哪日收到一纸悲报。
“我已十五岁了,又是正正经经的将军,能照顾好自己,也不至轻易死伤。”她灌了一气酒,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回去罢,我们还跟去年说好的那样,你做文臣,我做武将,我们一文一武,将来还能相互扶持。”
苏融低下头,挑出不连骨头的鸡块,推到祝逢春面前,抬头道:“一场科试罢了,不去又有什么大碍,高中状元官居一品,那是夫子想要的苏融,不是我想要的苏融,从小到大,我想要的,都只有至亲平安顺遂,挚友得偿所愿。
“何况科试三年一次,祝逢春千万年都只有一个。东风,我分得清孰轻孰重。”
前世他便是信了文武相扶的鬼话,才放她独自奔赴河北,安心读了半年的书,考完秋闱,只来得及到她坟前祭拜,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曾看到。
他埋首经文时,她在白沟河畔与人死战;
他与人做文会时,她正被贼人围攻;
他去省城时,她已是安抚府上一坛骨灰;
他在考场奋笔疾书时,她被埋入不见天日的地底。
人人都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因他是个眼看便要科试的人,他们怜他护他欺他瞒他,七月十九那日,她的骨灰分明已抵达淮阴,祝家却无一人知会于他。
他们怕毁了他的心境,怕误了他的科试,怕他走不完那条康庄大道,唯独不怕他失却平生所爱,不怕他孤苦伶仃悔恨一生。
烧完那两百多封信,他带上所有积蓄,策马去了肃州,一千六百余里,他跑了三天三夜,途中跑死三匹马,随身钱财尽数散去。
问过她当日情况,他携一壶清酒,到了白沟河边。彼时他已筋疲力尽,只凭着一股心气,想找到百姓口中那棵古槐,同她死在一处。
所幸苍天见怜,让他重活一世,令他来得及救她,也来得及自救。
“我来河北,不单单是为了你,更多是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