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嘶吼哀鸣须臾被卷进深渊。
一阵突如其来的下坠感,让赵凝猛地吸了口气,身体不受控地往旁坠去。
接着,一声声车轮辘辘,伴随马儿踢踏越来越清晰地荡进她耳里,整齐规律得如同置身训练有素的兵列之中。
赵凝慢慢撑开雾浓浓的双眸。
眼前是丽日暖轩,明窗净几。
右手虎口处,因她方才坠倒划出的伤痕,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小娘子!”一蓝衣侍女出现在视线中,赵凝抬眸,认出是从小跟在身边的侍女彩英。
可一年前,彩英已被李宅的刁奴按进西院的盆池水里断了气。
当下之人却正鼓着尚透纯稚的双颊一面给她的伤口吹气抹药,一面不停地与她絮叨着什么归家,卫国公府……
慢慢地,赵凝意识到什么,唤了声彩英,问:“我们…这是到哪了?”
吴侬软语并少女年岁独有的鲜嫩嗓音,开口还浸润着江南水乡萦绕亭台楼阁的烟雨气。
彩英很自然地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回她乐游原,“等过了西边这段,便进主城了。”
从长安城郊到城东,是要过乐游原。
赵凝在长安几乎没出过远门,仅有的一次便是及笄那年弱症频频发病,被当时的宣宁长公主,也就是卫国公府的主母做主,接去了城郊的卫国公府养病一年。
她伸手打窗帘子,和煦的日照一点点驱走裹在她记忆盒匣上冰冷的、灰败的枯藤缠枝——
文景三十年夏末秋初,她十六岁,从卫国公府归长信侯府。
此时的她,还是世人口中未曾出阁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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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凝想明白了如今之境,眼底忍不住涌上热流。
一阵抽咽声在车内愈演愈烈。
彩英抬眼便见貌若仙子的小女娘,眼尾染上淡淡的绯红,浓长的睫毛挂着水雾,颤颤的,马上便要凝作宝珠落下。
她顷刻间慌了:“呀,这天煞的梦魇……”
话方出口,便手忙脚乱地又是检查赵凝的手,又是轻拍着她的背安慰,以免她抽咽喘不过气。
赵凝自小体弱,心思也比常人柔敏。
彩英自然当赵凝抽泣的罪魁祸首是方才害她跌倒的梦魇,丝毫不知其方实打实经历了比噩梦可怕千倍万倍的一生,更不会明白那种重获新生的喜极而泣。
安慰话不知翻来覆去多少回,彩英总算意识到徒劳无功,她阖上药罐盖子,将其放入随行箱笼的同时,又忙不迭从里头抽出一沓书信。
书信封的是卫国公府的印,里头记录的是赵凝与长信侯府的往来。
这些家书是赵凝在卫国公府惯常拿出来排忧解愁的宝贝。
说起国公府的一年,外人对赵凝皆艳羡不已。
毕竟卫国公府是长安城里如天上云般,可望不可及的贵戚权门。
赵家,一个沾了吴家南下平叛大捷的光而升迁至长安的外来客,其府上女娘能得卫国公府如此照顾,是天大的福气。
赵凝该是日日雀跃,又何来忧愁。
然外人到底不了两家在苏州吴县不分你我的往事,也无法感受四年前,不过一个小姑娘的赵凝,初来到森严壁垒的长安,对卫国公府的认知翻了天地后的落寞与惧怕。
赵凝临去国公府那会儿,赵父还对她耳提面命,与人家往来绝不可再似苏州那般散漫。
是以寄人篱下一载,赵凝竭力避免与国公府的人接触,常常将自己闷在屋内称病卧榻,过得谨小慎微。
由此,写阅家书,与熟悉的人在纸笔间啸傲风月成了她最快乐的事。
彩英特地将署名“时岁”的书信往上面叠置后再递给赵凝,以期如往常般用这些书信平复她的心绪。
赵凝看着悬在半空的书信歇了泪,紧紧盯着那两个字瞧。
在这一沓书信里,大半数都署着“时岁”。
此乃李晏清的表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很适合出现在奏疏议政,祈盼天下太平之地。
而那笔劲峰回路转,也恰如他的处境。
不用看,赵凝都能背下来。
自她将李晏清介绍给阿耶,他的文章总算被人看见,科考更是一举中第,在她走后这一年,他更是来信说他受了她阿耶的举荐入仕,得了八品拾遗......
他从卑微的,从未被人正眼瞧过的门生,一跃站在了无数寒门子弟苦等数年也未必能等到的仕途起点,成了长信侯府的红人。
甚至,成为她阿耶心中乘龙快婿之选。
赵家深知赵凝有姑射之貌,却是药罐子身体,长安城里门当户对的人家即便有意也总有所顾忌。
正好她独独中意李晏清,青年又学富才高,前途无量。
与其让她嫁入乌衣门第委屈,不若就挑一个家世简单又称心如意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