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了,对于失眠者和病人,此时死神的使者也正发出无声无息的狞笑飞临了。小殊被一种困兽垂死挣扎般的模糊而又沉重、痛苦的声响惊醒。她的视线投向丈夫,只见他痛苦得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捂住腹部。她马上开了灯,见到他苍白的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吃一片医生开的止痛药好不好?”小殊关切地问。
作着徒然挣扎的丈夫点点头,妻子像扑灭一堆篝火一样飞速地跳下床,倒了一杯凉开水,又从一个药瓶里倒出一枚草绿色的小药片,回到丈夫身边,伺候他吞下药片。
二十分钟之后,丈夫的手脚放松了,不再紧缩成一团,像一只蟑螂蜕下的壳似的。又过了一会儿,枕边传来不韦轻松、安稳入睡的匀称的鼾声。小殊舒了一口气,也渐渐进入梦乡。
由于夜里折腾了一番,所以小殊醒得比往常迟些。准确地说她是被一阵暴跳如雷的咒骂声吵醒的。她正茫然若失地坐在床头,用爱怜而费解的眼神望着丈夫激动得无法自控地挥舞着双臂,从口中吐出洪涝时浑浊的江水般的愤怒的语言。她终于回过神来——丈夫生气的是她没在往常他上班的时间唤醒他。以他的理解,这是妻子将他视为一个已经丧失了工作能力的垂危的病人的证据,可见她已看不起他,不再尊重他工作的权力了。她感到满心委屈,但一想到他是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且是在人世间与她关系最亲密的爱侣,便无条件地原谅了他。
当他坐在餐桌旁吃他的早餐时,他已像一个漏了气的排球,不再怒气冲天,而是显得消沉、疲软。他不再自欺欺人地说他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支持自己去上班。但他像钟表中的一个齿轮,尽管走时不准,却仍转动着。他吃过早餐,便习惯性地拿起公文包,离开了家。
他没有像往日一样精神抖擞地走向车库去开车,而是茫然地、夜游似的走出小区大门,像一片浮萍在溪流中载浮载沉一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迈出拖沓的脚步。有好几次,他在红灯亮着时横穿马路,惹来紧急刹车的司机一阵辱骂声。
当他意识到周边的环境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海滨长廊上。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与掠过水面疾飞的海鸥让他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一些。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闲情逸趣观赏海景,他仿佛化作了长廊上的一根柱子,被暖融融的日光照耀着,昏昏欲睡。
他的体力变得如此之差,竟不能支持他长时间地依靠在长廊的边上。他感到若不马上坐下来,自己就会像一段头重脚轻的朽木一样突然摔倒。他望了望身后长廊上的绿化带,发现曲径与凉亭里有老人在对弈,周围是同样上了年纪的“观战”的人。这些人中没有像他这样年轻的,但他还是决然地朝一张被包围起来的棋盘走去。人们礼貌而友好地为他空出一个位置,于是他便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望着棋盘,却什么也没有看进眼里。不如说,他如孤魂野鬼的目光终于有了寄托。
在一盘棋决出胜负时,对弈的两个老人进行了以下这段对话——
“老曹这段日子怎么不到这儿来下棋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得了尿毒症,已是行将就木了,还怎么能到这儿来下棋呢?”
“他那样硬朗的身体,真料想不到呀!老吴呢?”
“明天是他的头七。”
啊!死亡、死亡,它就像天降骤雨,正铺天盖地地朝不韦袭来,让他的听觉、视觉、大脑都充满了死亡的形象。他像负伤的野兔逃脱猎人的围捕一样,用最后的力气把腿逃离了海滨长廊。
不韦收到初中时班长的邀约,在旧同学各奔前程的二十年后,希望能像尘埃落定的蒲公英一样再次聚首。这次相聚对于不韦来说,比起别人更有一层深刻的意义。这是他在与人世谢幕之前,再见一见纯真的少年伙伴的难得的机会。
班长别具匠心,将一座独门独户的别墅租下一整天,能联系到的三十多位旧同学在这一天齐聚别墅。生活委员和几位女生在厨房忙忙碌碌地为大家准备丰盛的海鲜大餐;有的人脱去外衣,穿着泳装在游泳池里泡着闲聊;而当年有朦胧爱意的男女同学则远离众人,到屋后的小树林款步前行,最后坐在林间小道旁的木椅上促膝谈心。
女生们都穿得像花蝴蝶一样,美则美哉,却缺乏一种隽永的韵味。不韦正自这样感叹时,一个白衣裙女子的倩影掠过他眼前,旋即又消失不见。
不韦不想打扰那些谈兴正健旺的老同学,便向小树林边缘的一张刚才还空无一人的椅子走去。此刻椅子上正坐在一个女人,就是刚才那如白鹭般掠过他眼前的白衣裙女子——上半身的剪裁近似于衬衫,腰部收得很紧,系一条一寸宽的布腰带,裙摆像一把阳伞一样舒张开去,在裙摆的左下端,以寥寥数笔画出一幅“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水墨画。啊,这位佳人不正是他初中时代的同桌肖纯纯吗?
“你是——肖纯纯?”
“你是——毛不韦?”佳人也带着惊喜回问。
佳人激动地站起身,不韦也喜出望外地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