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接一阵活泼的啁啾的鸟语打破了黎明的宁静,朝霞伸出光的手指穿过昨夜忘记拉上帘布的窗户,以柔和的刺激来唤醒闭合的眼睑。小殊在床上睁开朦胧的睡眼,发现丈夫也刚刚醒来,还未起身下床。两个刚醒的人对视间交换了一个深情的眼神。
“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小殊含笑问。
“知道——我们结婚八周年的纪念日。”不韦情深款款地答道。
“想怎么度过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小殊想到这将是丈夫有生之年与之共度的最后一个结婚纪念日,一丝悲戚的阴翳掠过她的眼睛,却不敢在言语上有所表露。
其实妻子想到的也正是丈夫所想。他带着绵绵不绝的情意说:“我希望这一天里我们无论做什么,走到哪里,都十指相扣——这就是我最大的、最甜蜜的愿望。”
为了实现这一愿望,他俩手牵着手下床,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刷牙、洗脸。为了制作简单的早餐,他俩不得不松开手一忽儿,然后又十指相扣,用另一只手喂对方牛奶与面包,弄得掉落一桌的面包屑,把彼此都变成大花猫。
上龙泉岩接泉水的时候,为了手牵手的同时又能提水罐,他俩这一天只带一个空水罐启程。
中午,他们到礐石最昂贵、最高档的一家酒店去就餐,这就省去了手牵手做一顿丰盛的午宴的麻烦。他们像普通的宾客一样对坐着,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留意到这一对伴侣在桌面下恩爱地十指相扣。他们点的鱼虾都是去壳、去鱼刺的,方便用一只手喂到对方嘴里。
为了享受更多的私人空间,两人决定晚餐仍从这家大酒店点餐,送到“吾庐”去。
从晚餐每一道菜的用料、烹调上看,绝对是宴会级的,而它们却一盘盘、一盆盆摆在吾庐室内的圆饭桌上,桌上还立着一樽五十年的陈酿,这远非金钱所能希求。两个人依然坚持十指相扣,一想到不韦的手,很快便要被死神粗暴地拽去,小殊就心痛得内心直掉泪。
他们像偶人一样静静地依偎着渡过宁静的夜晚,小殊终于起身拿出医生开的止痛药,服侍丈夫吃下足量的药片。因为为了麻痹痛感,晚上安然入睡,如今每晚入睡前,不韦都需要服用大量的止痛药。
小殊偷偷将眼睑睁开一条缝,看见丈夫已沉沉入睡。她这才放心地睁开眼,目光投向挂在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向十二点偏右一点——这表明前一天刚刚结束,时光正从那凝聚着爱情与纪念价值的一天中挣脱出来,宽宏大量地允许另外一种感情的滋生,而不会构成对前一个爱人的侮辱。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溜下床时发现睡袍的腰带被牵扯住了,她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好在她及时定下心,打算万一真的是丈夫醒来,就说自己要小解。她定一下心神才回转头去,亲眼所见让她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原来是不韦翻了个身,手臂压住了她的腰带。
她轻轻地移开丈夫的手,将银灰色的丝绸日式睡袍整理一番,朝大门走去。
“殊——”她耳边传来鬼魂般绵软无力的一声叫唤,让她脊背发凉。她做贼心虚地回过头去,但见丈夫在床上安然入睡,睡得那么沉,好似一时半晌不会醒来。她侧耳倾听,天井里传来秋虫尖细的鸣声,好像在宣称它们才是秋夜的主人。看来是过分紧张的心情使她产生了幻觉,竟把秋虫的鸣叫错听成丈夫的叫唤。
她像影子一样溜出门,瞬间便溜进书斋。
书斋里窗帘低垂,几上是一对水晶蜡烛杯,点燃着两支白蜡烛,还有一瓶陈年佳酿和一对水晶酒杯。在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套袖珍音响,正播放着萨克斯吹奏的《恨不相逢未嫁时》,为了怕惊动正屋里的病人,音量开得那么小,更加强了音韵如泣如诉的听觉效果。两人随着音乐,在虽不大却布置得相当堂皇而浪漫的空间里翩翩起舞。
小殊想:啊,她有多久没有挨近异性健康的体魄,没有感受到异性爽朗的性格了!不韦在经受病魔的长期折磨之后,已变成一具能行走、能言语的骷髅,他的性情早已扭曲变形,变得敏感、忧郁、暮气沉沉。但这能怪罪他吗?她同情他,陪伴他,于是自己也随之陷入沼泽般的消极中。
“如果跳累了,就喝一杯红酒吧。”系山体贴入微地问。
小殊微笑着点点头。
她何其残酷:她躺在系山怀中,讲的却是她与另一个男人(她的丈夫)的归宿。她正在讲述一个即使提前泄露了也不会遭受破坏的自杀计划:“我已经想好了,不韦长眠之日,也是你我分手之时。那时,我将用他剩下的止痛药自尽。恕我直言,丈夫才是我此生无怨无悔的情人……”系山虽然难过与着急,却不能不佩服她的勇气与诚实。
躲在书斋门外偷听的不韦痛苦得有如被上百只蚂蚁啃噬心脏。哭泣的他咬住自己的拳头以免发出声响。此时抓奸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他存活的日子屈指可数,当他一俟长眠,妻子便恢复自由之身。到时她接受系山或任何一个男子的求爱,都是合理合法的,所以何必用这所剩无几的时日凭借他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