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溽热赶上梅雨潮湿,天青蒙蒙的,如烟似雾,躲不开的水汽晕在空气里,黏在皮肤上,惹人心烦。
多日的积水漫过渠池,淌出大片泥泽。人走过上面,步伐都变重了,一抬一落间,拖泥带水。
本应是人迹罕至的郊外,忽然传出一阵异常的喧闹。
一队驿车误入泥地,马蹄深陷,轱辘打滑,任凭车夫怎样驱策,均是徒劳。
转运使陈早翻身下马,跳进没过膝盖的泥水,甩起鞭子便打:“都给爷加把劲,此时还敢偷奸耍滑,仔细你身上的皮!”
无辜吃痛的小卒面色大变,却不敢反抗,只忍气吞声地把头垂得更低,臂上青筋凸起,卯足了劲想把车往前推。
偏偏半截身子压进泥里,车轮还在原地打转。
远处树下悄悄摸来个纤细的身影。
此人五官清秀,肤色蜜合,一方布纱便绾住一头青丝,一身翠绿单衣洗得掉色,一双靴子沾满了泥沙。
她捡上几节折落在地的粗枝,闷声不吭绕到车队边,趁人不备“嗖”地一下斜插在轮轴上。
一辆完毕,又钻到另一辆车边,故技重施,添乱似的,沾了一身黑泥也不知。
“滚开,勿要添乱。”陈早语气凶狠,“再敢靠近,鞭笞二十!”
被这么一呵,她哆嗦一下,哈腰窜到树底,老实站住。
没了妨碍,众人又在责骂声中喊起 “一二三、一二三”的号角。这次,深陷泥泽的车轮在树枝的加持下,不再恼人地原地打滑,而是一圈一圈借力往外拔,渐渐被拉上了正道。
小兵们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相视中都有种脱离苦海的庆幸。
殊不知远处畏缩一隅的女子,蓬乱的刘海下正闪着一双乌黑灵秀的大眼,早有预料地垂眸一笑。
她叫许玉娘,是大玄国今夏贡荔队伍中负责养护的荔枝婢。据说技艺精湛,本应是最受器重的一位。可惜为人柔弱好欺,反而变成队伍里最吃力不讨好的老黄牛。
这几日,倒是不像往常那样老实受气了,但并非是她突然开窍,而是十天前,二十一世纪的农学生许玉真忽然魂穿至此。
许玉真专攻农产品保鲜和加工方向,本硕连读后刚收到国家农科院的优录通知,就被一辆酒驾车撞倒身亡。
醒来身处大玄国,阴差阳错地继承了许玉娘的人生,慢慢融合记忆,方知这人简直是古代版樊胜美——
因是女娃,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打能走能跑那日起,便要下地干活。
好辛苦长到六七岁,村里闹饥荒,便被签了死契,卖到镇上专种荔枝的陈富户家为婢。从浇粪挖土干起,虽是凭着一股韧劲练出了好手艺,但居然没存下一文私房钱,全补贴了家里。
这次陈家牵头贡荔,征集荔枝婢随侍,原主第一个自荐,不为别的,只为主家给的二十锭白银酬劳。
然而,她不知道,天上没有白得的馅饼。这二十锭银子,分明是她的买命钱。
从南到北路途艰远、时间紧迫,一路上日夜兼程,经不起一点儿延误意外,不知累死多少人、马,更别说她因常年省吃俭用本就弱于常人的身子骨。
真正的许玉娘便是在途中感染热症,一命呜呼了。
想到这儿,许玉真倚在树上,深呼一口长气:她可不是原主,打死也不做扶弟魔。这趟路程虽苦,但只要助驿队顺利入京、完成差事,便算在朝廷处记了功,能从奴婢变良人,获得自立女户的资格。在这户籍严密、纲常加身的异世,方可不再受制于人,做主人生!
于是,她继续垂下眉眼,维持原主的恭顺人设,默默融入队伍。
然而,还没走几步,前方忽然一阵骚乱,一声尖细的哭喊划破山林,惊飞一树鸦雀。
“陈运使,你监领不牢,办事不力,休要连累咱家赔上性命!”听声音是御前内侍孙公公,本次驿队的监官。
究竟发生何事,竟能让一路威风的这位慌张至此?
许玉真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眉头紧蹙,挤到前列。
只见队伍中间一辆驿车不知为何车轴断裂,车身歪斜,牵连其上运载的一棵荔枝树栽倒在地。
荔枝又叫离枝,专生于南国,口感清甜,却难以保存。一旦离开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
为了保鲜,本次贡荔是将刚刚结果的荔枝树栽于桶中,一株一株连树带土、连水带肥,水陆并进运到京城。
本来奔波半月,树干树叶早蔫得不行,已是强弩之末。陡然遭此重创,枝头尚剩的近百枚果实,瞬间被蹭落大半,只剩树尖尖上还顽强挂着几簇。
此处距离京城最快也要五日,这些掉落的荔枝算是完了。
最要命的是,它们是作为祥瑞为圣上十九诞生辰贺寿。本来预计损耗之余,留足千整颗上贡。这一车看似小事,却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陈早素日来烦躁的心弦彻底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