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殁了,仗还在打。
几乎每天都有新征的兵丁从城门出去, 同时,新一批报丧的噩耗送来。城中香火愈盛。黄色的绣线,梵语的真言,我做起新的平安符袋,一针一线,一字一句,认真绣好,仔细缝口。
做上十来个,我就叫青环送到寺庙,请师傅加持,送给那些只身前来为家人祈福的女香客。不知道有用无用.我想尽上小小心意。
父母几次三番劝我停止守丧。候爷闻我守丧,也几次派人劝说我。
我不是候府的人,我在家做什么事,与候府无干。
我心里这么想,面上还得客气,我礼貌地接待,又婉言送他们出门。
父母劝解我多次,见我志坚,也就不再相劝。
我心中愧疚,我就是仗着他们宠我爱我,怕把我逼急了出什么闪失,不敢十分相劝,才多少有恃无恐。
但家毕竟不能长住。
三年丧期一满,我便向父母提出,我要去城外清檀寺带发修行。
父母苦劝不听,苦留不住,他们大惊也大惑,为什么我铁了心要守丧,又要为他出家。
我说,我不是出家,是皈依佛门,是一种修行。
他们不听我解释。我儿大好年华,怎能舍弃世俗父母,为一个死人遁入空门,独守青灯?
我不是一个人,庵里还有老师傅和一个老媪,我已经打听过了。我不是为世子修行,我是为修自己的心,我想守着自己的心,清清静静想一想。
他们更不懂了。他们觉得我找这么多理由,就是想为世子守贞。荑儿,你在哪不是守,在家也可以守,你要守多久守多久,阿父阿母不逼你了啊!不逼了啊!
我想在庵里修行,清檀庵在城郊,足够清静,我想佛门清静之地,静一静,想一想。
可他们听不进去,只一昧劝我。
他们苦劝不成,又喊来姐姐们,族中长者,轮番劝我。青环泪眼汪汪,女娘,我陪你一起去吧。不,青环,你也十七了,我放你出去。青环不想出去,青环要陪着女娘。青环,我是去修行,不能像以前受人照顾;而且庵小,多一个人更不方便。
父母不得已,捐了不少钱帛给清檀庵。庵主只收下不足五分之一,说女娘一人,用不了许多,庵小财多不是好事,请他们将余下的施给城外流民。
母亲走时,看一看庵堂所在,再次泪眼涟涟。阿荑,吊唁那天你出城,是不是就起心了?
我合掌送别,不语。
我换上缁衣,用一根木簪绾起长发,庵主给我起法号,静听。
庵里只有庵主和一个做粗活的老妇,徐氏,我称她徐妪。我学着做庵中杂务,打扫洗衣,烧水做饭。师傅并不十分差使我。
心绪比来时静了许多,有空我就绣平安符袋,拿到佛前供奉,也施给那些请香求福的善男信女。
师傅说,战乱不断,世人皆苦,不分男女,所以我施愿也不该有所区别。
来庵里的人逐渐多起来,他们除了进香,还想求一个刺绣的符袋。我不知道有用无用,但有人需要,就可以给他们一些寄托。
庵主看我绣得工整,说我可以学抄经文。
净手,焚香,我试着抄写除障平安经。
愿国无忧,将士归,人人平康,户户安乐。
庵主查看我抄的佛经。静听,你有心结。
本以为心如水镜,此刻却微波轻荡,我没有说话,但飘移的眼神已替我回答。
世子死后,来找过我。
他死后的第四十九日,也是我正式居丧的第十五天,候府为他举办水陆法会,他却径直来到我这里。
我卧床上,昏昏欲睡,忽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他穿墙而入,隔开那盏萤萤小灯,挡在我眼帘前。
他对我蹙眉怒视,目光幽幽放光,如狼瞳鬼火,要将我生吞活剥。
"美荑,谁让你服丧的!我沒叫你服丧!"灯光幽暗,又被他挡去大半。我只见他身披战甲,除了那双厉眸,脸黑乎乎看不清楚。
他旋身,穿墙而没,双脚站过的地方,残留血污和泥沙。
死后净身,入敛,厚葬,都没令他身上的血污减少半分。
那血腥,蔓延我整个夜晚。
我合掌,目光淡淡垂下。师傅,如果水陆法会都不能令某人消除怨念,往生极乐,吾当奈何?
抄经回向,修行,为善,皆是自救救他之法。
沐手,执笔。
我在佛经末尾写下——
愿以此抄经功德,回向一切怨亲债主,至诚发愿,解冤释仇,化干戈为菩提,解恶缘为善缘,业障消除,福慧增长.....
我在家服丧的第二年亥月(阴历十一月),满城飘雪。
傍晚,世子站在积雪的偏院,高声叫我的名字。
不知为何,就我一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