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呆站了约莫半刻,浅步踅回营帐。
守卫让到一边,侍女卷起帘子。夫君收起锐色,恍若无事,眸底却是暗影重重。我略低头,做起针线。
针戳下穿上,连起撕开的皮肉,将线慢慢拉紧,又继续下一针。
每处伤都反复缝上两层,固定打结,剪去线头。我动作轻细,生怕把他弄疼。"浮姬,都交给你了。″夫君嘱咐一句,手在我肩上轻轻一拍,旋即把我俩留在帐中。
小婢不声不响潜入,芒鞋尖沾着草露,递给我一个皮制鬼脸面具。
"司禁大人说,亡仪是阴(#)事,尸属阴,请浮姬务必戴上,以阻阴邪。″她目光一直朝下,避开床榻,"期间切莫要开口。″
莫对死者言语。我接过面具。
"知道,替我谢过他。″我声音冷静,心底一片冰凉。
不用说,我也知道,亡事最忌阴阴相侵。尸属阴,女子亦属阴,所以,缝尸者皆为男子,意为阳气克阴……
夔国好巫,敬鬼神,夫君怎可能不知?夫君仍旧挑选了我。
是不怕,还是不屑?
不怕阴鬼作崇,不屑我的性命。我摸了摸凹凸的皮面,手感又冷又硬,随即把面具放在一边。
面具怒目切齿,凸现的眼窝盛满怒火,好像在我的心灼出一个黑黑的深洞;寒风从里面刮出来,吹得我摇摇晃晃,彻头彻尾的凉。
我只有他一个夫君,他却有十几位姬妾。
他自然,不在乎我一人性命。
小婢神色复杂地望我,补上一句话。
司祭还说……
语声坠下,未及耳畔。
我,又被放弃了啊。我回身笑对他。我们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但你——不会害我。我凝着他,一音一顿。视线里,满满全是他。喉咙,锁骨,胸(#)膛……
视线往下,一路全是刀伤箭孔,嚣张地敞大嘴巴。深深浅浅,尽在身前。
还有好多,好多……
我忘乎所有,双眼通红,不知疲倦,修补他身上的每一寸,每一处。烛影飘摇,灯花溅落。
刀刃入肉,血沫横飞。
脚下躺着一圈尸(#)体,男子站在中央,踏着满地淋漓鲜血,铁甲黏着稠糊糊的血污,破破烂烂挂在身上。
身躯也残破不堪。
他背对我,离得很近,却好像隔了铜墙铁壁。喊杀声又起,他举臂,挥刀。
胸口,巨石重压的窒息。"不!不!不!″我抑制不住,嘶喊起来。他突然扭头,冲我明朗一笑,满脸是血,惊心刺目;他笑得开怀,如灼日,如烈火,溢出愉悦的满足。
他回首,如一头受伤的饿虎,咆哮着杀入敌阵。他左手在喷血,他周身在淌血。我尚未反应,一場箭雨破空而来,密密麻麻,将他洞穿……
"不要!——″我惊醒,惶然四顾,烛边灰泪层叠。我恍然回神,望向身边沉睡的人。
我竟趴在他床侧睡着,作了个恶梦,冷汗涔涔,湿了衣襟。我梦到你死了。我伸出手指,真真切切的触感。
他的肌肤在我手下变得紧致,躯体轮廓也越发鲜明。
身躯精壮,双腿结实。大腿也不少刀口,还有几处箭孔,小腿也伤痕累累。
这是"砍马腿″,夔国常用刀术之一。
为了阻挡杀红眼的他,夫君的人也陷入苦战。
全身伤口很多,但没有背后伤。
他不曾后退一步。
我身体前屈,凑近他的脸,近到可以看清脸上的毛孔。皮肤温润,仍有弹性。
你才是,真真正正的男子。
我缓慢贴近,把他的气息,味道,吸入鼻腔。
你可愿——作我的夫君?
我又成了守在夫君床头,秉烛赶制夹衣的女子。
一觉醒来,他又要奔赴边关。
鼓声在天将明时响了起来。
夜色在减退,烛光一点点黯然。激越的鼓点响起,震荡着余下的黑暗。
我的身体好像被击打的鼓面,难以抑制地颤动,心怦怦狂跳。
祭祀的鼓声,配合节奏的踏步舞。
庄重而神秘的呼号。
送祭开始。
我咬着牙,落下最后一针。我的双手向他伸去。你要走了吗?
要离开我了吗?
手颤抖着,解下他的遮眼布。眼睛上挡着两块梆圆形的桃木片。"切不可,取下遮眼的桃木。″小婢最后的叮咛,落回耳际。
我无动于衷。
桃木移开,轻轻闭合的睡眼。
粗短睫毛上粘着一点药膏。我从袖中取出手巾轻轻擦拭。合上的睫毛,恍眼间好像微睁的眼眸。
面庞端正,棱角分明。
微扬的眉梢,平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