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路街附近堵得车水马龙,这里是槟城的主干大道,一路上全是景点。槟城建在层层叠叠的山上,南端重峦叠嶂,岩石耸立,山壁两旁被白蚁蛀满了巨大的洞穴。当地人想了个办法,将大伯公虎爷公财神观音娘娘玉皇大帝关圣帝君的神像挨排供在了里面,每个洞都有,瞧着像仙家开会,商量着如何庇佑低眉下的众生。
梁音妹当年大着肚子,从潮州一路南下,到了五路街时正值中午,日头最毒。她怀孕后拼着口气,进补过了头,走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衣服干了湿,湿了干。
她抬头见了那尊放置在东南角的菩萨像,像上油漆剥落,依稀可见低眉慈祥之状,霎时间身上止住了汗,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幼年时听老祖母讲过的锦屏山传说。
等梁音妹回过神,羊水已经破了好会儿工夫,连忙大叫起来。
这个孩子生得极快,没叫她吃什么苦。接生的霞姊是十里八乡的通灵眼,一口咬定女娃娃同此处景点里的菩萨有缘,梁音妹懒得同神神叨叨的人争,随她叫去好了。
阿景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若让梁音妹一闭眼回到刚生完的工夫,她铁定不准叫这个晦气的名字——阿景,乍一听像安静,可不就把孩子叫成了哑巴!
九月的槟城热得像泡在氤氲的热水里,鞋底隔不住马路吸收来的热,每走一步都烫得疼。连假是从八月三十一日国家独立开始放的,翌日又是哈芝节,城乡各处宰好牛羊鸡鹅,飘荡的孤魂野鬼也能分一杯羹。转眼又是周末双休,撞上国家体育健儿在近日的东南亚运动会上为国争光,一鸣惊人,夺得铜牌,周一继续休息。
连轴转的工作接上长时间的休息,人们起先还会高兴,带着一家老小去城区商贸购物,咖啡馆,电影院,哪里都是饺子样的人。到了第四天就开始茫然如何打发这一天二十四小时了。总不能天天都去消费,也不好一直待在家里。
这种善良的烦恼和阿景没有关系。
她把稿子和照片夹在布包里,和工位的同事微笑点头后,噔噔噔下楼,进了一辆固定的的士车。
“呒知日日来接景姊的小伙是不是她男友?”同事伸头往下望,笑问。
“嗐呀,景姊好福气咯。不过我阿妈说,长得太好看的女人是抢人老公的胶婆,专门作弄男人的;长得太好看的男人呢,是专门作践女人的。希望不是真的咯。”
坐上熟悉后座位,阿景系好安全带,向驾驶座的人颔首。那人叼着万宝路的烟卷,嘴角咧得更深,车窗外的阳光打在他古铜色健壮的肌肉上,晒得发棕。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她坐稳,然后猛得一踩油门,车子扬长而去,留下一圈尾气。
大乐是阿景见过最好看的人。他和他那被邻里街坊戏称“矬仔”的阿爸是二极管,长得风流倜傥,一副眉压眼惹得不少女人为他扑心扑命。打从他和拉顿去华小上学开始,每天都有各种色系的情书塞进他的包里,今天和楼上楼的印度妹一起吃饭,明天又骑着脚踏车送小龙女上学。
有好事的人在背地里嚼舌根,说他不是矬仔的亲儿子,矬仔的亲儿子应该长那样——哪样?——细乐那样!含胸驼背,拖着鼻涕,动不动就掉眼泪憋红一张脸的丧气鬼!
细乐比阿景小上三个月,他在刘氏肚子里当球时,两家关系还很近,不是没打过指腹为婚的主意。
阿景三岁还不能开口,细乐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囊虫,楼上楼的孩子懂事早,说话也带了天真而残忍的刻薄,在大乐去泊车,阿景站在楼下时,当着她的面就开始窃窃私语。
“哑女来了,嘻,怎么不见细乐?平日里他早该站在楼下畏畏缩缩地拔脖儿望。”
“没有病老公,不是搭上了俊大伯?哑巴又不是盲女,分得清好歹!诶,你听说了吗,我们家隔壁的那个律师——眦着口大白牙的那个,上个月晚上在都城出差,被人乱刀砍死了!你呀,说话小心点。”
说着他努努嘴,只做口型不出声。
另一个男孩会意,再看向阿景的眼神多了几分畏惧。
阿景会读唇语。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就是那个给哑女介绍报社工作的。
阳光晒得阿景脸上发红发烫,头脑晕眩,她想用余光去扫附近那家玻尔牙医诊所,却怎么也看不见。
一副黑色墨镜从头上落下来,准确地卡在了她的脸上,挡住了恍惚的目光。大乐一手插在花裤衩里,一手揽住她,恶狠狠瞪了眼两个混小子:“下了课不做作业,蹲在马路口抽烟,一个个瘦成猴子样!哪里来的钱,是不是偷你们阿妈的?”
男孩们撇撇嘴,不作声,也不敢反驳。躲在楼梯拐角的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慢慢站了出来。他平日里身材矮小细瘦,又刻意弓着腰,像条扭曲的竹节虫,一见大乐就浑身发抖。
“景姊……”细乐嗫嚅,“我阿妈让你上楼的时候动作轻些,天黑了都别出门,怕招惹不干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