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歌家裡有位荫客,叫老花。
老花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这个时候到处有来路不明的人。许多是难民,给战火这儿吹那儿吹,逃命的时候族谱家籍全给扔在脑后。难民有的躲到海岛上,有的躲进山林中,懂些才能技艺的,会躲到豪门贵姓家裡,成为荫客。不入官.府的户口,不纳税,不服役,把自己留给豪贵去剥削。
老花是在惠歌大约八.九岁时来的。
隻身一人。脸皮黑皱,身材高瘦。上半身和下.半.身等长,一种驽钝的比例,会将坐辇抬成针毡的样子。
问他何许人?
只说是北边的难民。
问他来这裡作啥呢?
只说混口饭吃。
看上去不中用,不讨喜,本来不收,但是这人说他懂树艺畜养,经商射利。惠歌的阿娘想了想,试试也无妨,不差那一天三碗饭和三百钱。于是定契。定下的是租佣契,以三个月为期,不卖命。
事后证明,这是作奴才的人才。
作多吃少,赚多花少。
三个月的租佣契续了又续,延续到现在,老花已经是惠歌家的典计。
典计比奴客的身分还要高一些,负责管理主人家的田地和商贩。
惠歌的父母提起他,口头上也敬三分。
惠歌与老花的交集起因于一场偷窥。
这一天,惠歌在城外抢摘野蚕茧。
她不知道採这东西能作什麽,只是路过看见许多家新妇女儿都来採,想必是宝贝。抢到一半,抬头见一片柞叶下藏著一隻绿蚕。三寸长,春绿色,轻轻蠕著,像汉人闺女乍被唐突的羞赧与不安。
她立刻扔开满怀的野茧,将那根柞枝拉下,小心翼翼地摘下那片藏蚕的叶子回家。
走到半路,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麽养这虫。
该住哪?该吃啥?该注意什麽?
问题一浮上来就沉不下去。
于是她拐一个弯,往田塍裡去,目标是家奴的屋庐。
这个时候到了农穫时节,人们会在田侧起间草庐,格局很小,又叫蜗牛庐。农人夜裡不回城,住在草庐裡,恒宿守视。
惠歌大约记得自己家有哪几块地,打算找个田裡滚过的大人来请教。
走著走著,她看见一间草房。
勤于射箭的她习惯把眼神丢得很开。远远地,从木头支起的窗櫺间,她看见老花坐在板榻上,有隻雀鸟在他身边飞。
再走个两步,多盯个两眼,她发现一点蹊跷──老花身边的雀鸟飞不走。
飞得远些,老花的手会往内揽。飞得近点,老花的手就往外送。小鸟没在老花的手裡,却处处是老花的手掌心。
等到第三隻从门口溜进来的雀鸟也落入同样的处境,惠歌已经很肯定──老花是个“幻人”。
幻人会作幻术,有吐火的,吞针的,或者空盘生莲花的。
只要在斋会或是佛像出行的时候往寺庙附近转转,此起彼落的钟鼓丝竹声中,那些幻人也在此起彼落。
她拔腿奔进草屋,要老花教她这一套笼鸟的幻术。
老花手不舞了,搁到腿上。
三隻鸟儿终于低低飞走,精疲力尽似的。
惠歌问:“你这是什麽戏法?”
“哪裡有什麽戏法?”老花脸际是涔.涔的汗,彷彿干完一场重活。
“我都看见了。”她大声起来。
“看见什麽?”老花的脸有些阴,口气像寒风呼呼地吹。
“你这样那样的。”她的手胡乱比划。
老花笑起来。
惠歌从他脸上看出自己有些蠢。
“我想学你这样那样。”她郑重申明意愿。
“这不是元女说学就能学的。”
老花终于露出一点口风。“元”是最前面最先开始的意思,魏国的帝室拓跋氏,汉姓为元,大概看中的也是这个意思。惠歌在家中排行最长,是第一个女儿,家裡的奴婢都这样称呼她。
惠歌又问:“那我要说什麽才能学?”
“不是你说什麽就能学。”
“那我不说什麽就能学吗?”
惠歌从老花脸上看出自己不仅蠢,还很缠人。
“我要先观察你能不能学。”
“好。”
惠歌猛点头,请他尽量观察的意思。
“首先,这事不能说出去,你要守密。”
“好。守密。还有呢?”
“还有,你来这裡作什麽?”
惠歌想起绿蚕。伸出手上的柞叶,上头却空了。
“这裡本来有一隻蚕的,哪裡去了?”
她左转右转,眼神四下搜。
一定是方才胡乱比划时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