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歌对莫家的印象停留在盼盼出嫁那一天。
她知道三姨娘一直对她选择的夫家很有意见。平齐民,落魄素族,穷酸饿醋。丈夫远游,多年不归,她还不改嫁,另谋生路,真不知道脑袋在想什么。
阿娘每次劝说未果,就会搬出其他亲族左证自己的意见,其中三姨娘是最常出现的一位。虽然俗话说,寄钱会少,寄语会多,话语转述的过程难免加油添醋,但是以她对三姨娘的了解,那些话也是八九不离十,或许更难听的都有。所以婚后一次也没有踏进莫家。
三姨娘的性格,从莫家的景色也可知一二。
多年未见,景色谷变陵迁。
从前门边那株大青檀,她还记得的,枝干如亭柱,柯叶如亭盖,落果如青雪,现在已经没了。没了那么大一棵树,前院分外高明敞亮。地上铺着洁净的青石砖,左右各四块三尺见方的空地,填着黑土,种着葱郁的金钱松。
似乎只要跟金黄色沾上边的植物,名字就跟钱脱不了干系。
有一种柳树,初生时是金黄色,就叫黄金钱柳。有一种草,开的花是金黄色,就叫金钱草。金钱松的叶子只有秋天结果的时候,会变黄色,其余时间都是绿色,也叫金钱松。
松树每一株约六尺高。叶子像多枝灯的灯盏,一簇一簇地往上举。正开着青黄色的蔷蘼状的松花。
《诗》里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形容手像茅草的嫩芽,金钱松的叶子绵柔细长,看着也像手。尤其是微风轻拂的时候,一簇一簇螺旋散生的叶子,就像一只一只或捉或放的青手。
松树后是宽阔的青石矮阶,通往厅事。
厅事的门墙和窗棂全是沉沉的枣红色。斗栱层迭峻举,将乌黑的筒瓦铺成的屋檐撑出来一大片,令人想到古人形容的大鹏的翅膀──大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前堂罩在这样的云影之下,像个面目森森的庞然大物。
左侧牛棚车屋。后方廊庑麟次,瓦片像一条土灰色的大蟒盘旋蜿蜒。
其中花叶掩映,楼台亭亭。
彷佛记忆中明丽霞蔚的样子,布置却全然不同,像从那匹孔雀锦换成这匹凤凰锦。
右侧旷朗,疏疏种着几株青枫。看得出修饰的痕迹,嫩绿的叶子都集中在树枝顶端。
遥遥的轻浅的叶影,就是当初那株青檀的一点遗灰了。
看不见的东西忘得快,看见新的东西忘更快。
过去再好、再美、再难得,不合心意就换了,换得更好、更美、更难得。
只要有钱,有什么忘不了?
有什么好执着?
这就是三姨娘的性格。
人在莫家,想要触景伤情也不容易。
枫树前方有座紫绀方顶红蓝长寿纹绣帷帐。六条绛绯菱花锦带,将帐帘左右束起。帐下一张黑漆短足大床,床后围着朱黄方胜纹彩绘屏扆。
这座华丽多彩的大帐左右,各张设三具平顶黑漆竿青纱幄。内有矮足长木床,能容坐三四人。
帐幄围成半个圈,中央的空地设竹架。架中竖长竹,数根连枝带叶,用粗麻绳捆成一束。
小珠站在惠歌身旁,睁着一双圆眼,左瞧右瞧,偶尔低声惊叹。
最讶异的还是那竹子。
真高!少说有五六丈。
看了半天,忍不住问:“大妇,那竹子要用来作什么?”
“阿娘说,今日主要是幻戏表演,那长竹应该是用来‘缘橦’吧。”
“这么高的缘橦,光用看的就吓死人了。”
缘橦就是竖一根长木,伎儿缘木上下。这一根长木可以插在橦车上,或者由人担着,像这样架在地上还是比较少见,或许是因为太高了,底部要求稳定。否则这种高度失足的话,精采就变成惊悚,连收尸都很困难。
惠歌儿时见过缘橦的意外。
那一次似乎橦木没立好,橦车开始移动之后,伎儿在木上就斜了。斜了不好施力,手脚没抓好,人就掉了。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事故,以为是新把戏。
杂技总是愈惊险愈精彩。
结果眼睁睁看着人坠地,头颅破碎,浆血四溅。为此睢陵县还起了新规定,缘橦高度不得超过二丈。当然这种枝微末节的规定,县长换人之后就不作数了。
惠歌望着那高高的青竹,忽而发现阿娘和三姨娘朝这里走来。
方才进门的时候,侍婢说三姨娘午寝方醒,还在内室梳妆,阿娘径自去找她。只是惠歌自觉与三姨娘多年未见,不宜轻率冒犯,便留在前庭,缅怀青檀一番。
三姨娘款款而至。
自是华服高髻,盛饰严妆。光艳的色彩淹没了老态,看上去倒和印象中的模样相去不远。
惠歌迎上前去,拱手作礼。
贺椿扶着她的手说:“你这孩子也忒见外,还在外面等。害我以为你不来了。”
“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