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女(1 / 3)

惠歌对老乔的笑容有很深的印象。

俗谚有云,佛是金装,人是衣装。说明外在的重要,如果人没有体面的衣裳,大家就不把那个人当一回事。不体面的衣裳有三个标准。一是衣边没有施缘,叫“褴”。二是衣上有破洞,叫“褛”。三是衣不蔽体。衣裳的覆盖范围越大,所需的布帛绵絮越多,越能显示财力。所以富贵人家都穿长裾广袖,和绵延的足以扫地的裙裳。由此而言,衣不曳地,就是简约,衣不蔽体,就是贫贱。

日前老乔登门的时候,这三个标准全满足了。

上身穿一件葛布裲裆,下着及膝小口袴。裲裆是一种无袖衫,前后仅用两片肩带连结,腰侧系带,一般作为外衣装饰,里面另着襦衣。老乔只穿着裲裆,敞着胸前、臂膀和足胫──右脚的膝部裹着厚麻布,遮掩的范围几乎等于没遮掩的范围,即使是夏日也感到寒凉。

他的肤色黑黝黝的,经年累月给阳光耕翻的颜色。手里拄着一根柳木杖,脚下踩着一量麻屦。麻屦这种鞋子是用麻绳编织,敞着脚趾,穿着的时候只用脚趾头夹绳固定。轻贱易得,无须借用,因此有个别名叫“不借”。

如果不是佣客介绍,惠歌也不认为他是个农人,只当是流民乞丐。

老乔的穷困迫厄是一目了然的,人也有些畏缩,但是莫名地有精神,说话的嗓门很大。述说借钱的缘由的时候,时不时仰起脸,咧着嘴笑。笑容也很大,可以看见二排斑驳不全的牙齿。

他说他养着三个女儿。妻子有孕在身。他的腿在田垄里摔断了,坐吃山空,一家人已经喝了好几天西北风。这一番内容配上那张傻气的笑容,惠歌简直匪夷所思。

这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也不是讨好的笑,勉强的笑,而是一种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惨但是就遇上了的无奈和豁达,像道边坚韧的野花。

现在那个笑容消失了。

老乔颓坐在窗下,看见惠歌进来,只侧了侧脸,不作声,也不起身。

彷佛惠歌是个幽灵,或者他自己是个幽灵。

一旁的蔺席上面躺着一个女人。

脏污的麻布被裹着身子,仅露出一张憔瘦的脸。双眼紧闭,面如死灰。头的这一边坐着老乔,脚的那一边伏着一个女童。

女童年纪大约四五岁,侧脸蜷身,倒在那里,挨着布被的边缘,两只手玩着自己散乱的黄发。学着老乔的样子,抬眼看了看惠歌,也没有动静。一脸懵懂,似乎不知道席上的人怎么了,也不知道惠歌是谁,不知道的东西太多,还是玩头发吧。

女童身边有张短足方形木案。案上搁着一个陶魁──盛瓠羹、一个木碗──盛疑似药汁的浊汤,一个木勺,和一个木耳杯。

屋子的另一边墙角叠着四五个旧竹笥。前面一张蔺席,席上屈膝坐着一个少女。苍黄的发,蜡黄的脸,靠着墙,淌着汹涌的眼泪,时不时抽着鼻涕。

她对上惠歌的目光,抱着头,将脸埋进膝里。

少女身边的木案散着惠歌让小小拿回来的枣果、髓饼和一只茅菅苞肉。

惠歌走到老乔跟前。抬着脸,看着窗外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女儿给县武吏掳走了。”

原来前日小寸归家,老乔一家人都很欢喜,吃喝笑闹,直捱到天色暗了,老乔夫妻才送小寸出门。那一条巷子两侧尽是丧服凶具,很吓人,夫妻俩就陪着小寸走到巷口。

不巧遇上一个县武吏,乌帻黑衣,腰挂环刀。旁边跟着一个黄衫道士。

两人一见小寸,便拦住去路,说要带小寸去一个好地方。

老乔说小寸已经不是他女儿,现在要赶回主人家。

两人揭了笑脸,换上夜叉面,不由分说就将小小一把抱起。过程中不只推了老乔一把,还踢了老乔妻子一脚。

老乔腿上有疾,行动不便,眼睁睁看着妻子倒地,女儿被掳。挣扎许久,才将裙裳带血的妻子送回家里。请来草医,给了止血安胎的药方。然而妻子只喝下一碗,便镇日昏睡,今天早上怎么叫也叫不起来了。

小珠问:“我家大妇很有名,你没告诉他们,你女儿是大妇的人吗?”

“我说了,怎么没说?但是他们说,水仙才不把一个愚妇人放在眼里。”

“水仙?又是那个水仙?”小珠看向惠歌。

“听说彭城的蛇精是水仙负责祭祀,祭祀所用的童女要精挑细选。那么小寸大概是给捉去作祭品了。”惠歌沉吟。

老乔挪挪臀腿,对着惠歌跪坐,垂首低语:“夫人,我妻子若死了,我想要给她办个柏木棺材。我听人家说,下葬所用的棺材关系死者在地下的身分。如果用的是贵重的松柏楸木,就能免于鬼兵苦役。我妻子跟着我吃了许多苦,黄泉地下,希望能给她过上好日子。柏木昂贵,我要再卖这两个女儿才凑得出钱,还望夫人成全。”

一番话说得语重情深,小珠听得伤感,抿着嘴,眼眶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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