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清可能是天底下最深情的人,却也是公仪休所见过手段最残忍无情的人。他深情起来,如广阔无垠的大海,可以将你托举上时势的顶峰,可以倾其一切造就和成全你,但他无情的一面,则是视万物为刍狗,用辄留不用辄弃,毫无留恋的狠辣决绝。
只是公仪休内心深处,依然觉得,他们师兄妹三人,甚至包括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大师姐,于师父的意义会是不一样的。
万俟清把他最好,最和颜悦色,最温和如慈父的一面,留给了他们。自幼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慈爱之情从无虚假,而师父在他们面前亦是笑得最多,最欢欣的。
师父又怎么像对待其他人一般,对待他们呢?
万俟清叹毕,却只是不动声色将案上纸笺推还公仪休:“那么,休儿便去查上一查,这字迹的主人,是否确实是少师顾逸罢!”
公仪休战栗地接过纸笺,低头道:“是。”
这便是明确将给出交代的任务落到他头上了。字迹究竟是否顾逸所写,顾逸与阿秋到底是什么关系。若有一字虚言,他和阿秋都会下场堪虞。
兰陵堂作为传承千年的天下刺客总堂,其余都可以自由发挥,唯独对本门的忠诚决不容有失。这也是三堂之一的,专事刑讯清剿叛徒的刑风堂存在的原因。
公仪休在心中暗叹:阿秋啊阿秋,你还是太不了解师父了。虽则师父教导我们不曾分男女之别,但即便铁石心肠如师父,亦有些事情是始终未曾忍心让你见过的。因此,你也从未曾见过他的另一面。
若是你见过,就绝不会做出让顾逸传话这般打眼的事情来了。
见他战栗悚立,万俟清柔声地道:“乐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他指的自然不是阿秋传来的消息,而是官面上的动静。
公仪休回禀道:“今早议定,中秋蟾光宫宴上加一议程,由乐府于宴会前呈献先代的《白纻舞》。乐府……重振不久,除此别亦无大事。”
朝廷建立这些年,最要紧的,处理最多都是尚书省各地行政之事,以及边境军报,乐舞宴饷仪礼之类从来不是主要事务,通常一笔带过。这次能在朝会上单单提出中秋宴饷所用之女乐,已经是特别之极了。
可师父的反应,完全出乎公仪休的意料。
万俟清原本放在案上的一只洁白如玉的修长的手,忽然拿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背对公仪休而立。
看上去,像是在欣赏窗外远山落日,烟霞蔼蔼的山色夕景。但以公仪休对他的了解,他情知师父此刻,是不愿意让徒儿看见他的表情。
师父白衣如雪,颀长而洒脱的身形,在初临的暮色浸染之下,此刻看去,竟然多了一丝落寞之情。
他听得师父缓缓开口道:“是……阿秋所在的乐府?”
公仪休心下更加奇怪。师父一向过耳不忘,决事如响,从无这种反复再三确认已经听过的内容的习惯,可见这一讯息对师父冲击之大。
乐府,阿秋,白纻舞。究竟哪一项,会令师父如此失态呢?
奇怪归奇怪,他仍是恭谨地道:“正是。”
万俟清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立着,仿佛在等待窗外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公仪休以为再无他事,准备悄悄起身退出去,不再打扰师父独自想他的心事。
自幼至长,他亦常见师父茕然独立,对着某幅画,某幅字,又或者某处园林动人风景出神的神情。
他觉得,师父应当是在思念一个人。但那必定是师父心中至深的秘密,他不敢问。
万俟清的声音似平静无波地响起道:“是何人提出这一建议?”
公仪休在脑中回顾一遍朝议时的情景,回道:“应是少师顾逸。他如今兼领太常寺卿,乐府名义上亦是他属下。”
说完这句,他亦登时反应过来,像是于混沌之中,找到了阿秋会与顾逸有交集的一线缘由。
至于实情如何,他当然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并且——最好亲自去问她。
万俟清今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顾逸的名字了。但他这次听到,似乎比上次更为动容,失声道:“什么?”
公仪休不知为何师父如此注意顾逸,忙解释道:“少师应当并未见过白纻舞。他说他只是听说《白纻》在上代诸舞中最为有名,故随意一提。后来他亦说若诸臣反对,可以换成其他乐舞,只是皇上最终拍了板。”
万俟清沉吟片刻,最终问出一个关键问题:“顾逸的年龄,看上去有多大?”
公仪休踌躇片刻,道:“顾少师扶立新朝至今已经十年。以弟子观之,他看上去像二十许人,但是此人头发中夹杂有丝丝银发,又显老成一些,说是三十多岁,也有可能。”
万俟清断然道:“若是三十多岁,那么他以杀伐荡平天下之时,也只有二十出头。看过先朝白纻舞,亦非没有可能。可是这样一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