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无声,江水汤汤,万千繁星环绕着一轮明月,并随着月的轨迹缓慢地移动着,如同忠诚的将士们拱卫着最中心的皇城。
月亮已经渐渐爬升到了天幕的最高处,夜已经很深很深。盛夏的晚风,不减燥热,吹入茂密的树丛,枝丫摇晃着树冠,在月光下投射出丛丛诡秘的影子。
整个钱塘县都陷入了沉睡,黑夜之中,除了打更人手里摇摆的灯笼,便再也不能见到一丝的亮光。
还有一处例外——
东麓书院旁的那一株高大宽阔的榆树下,还亮着昏暗的灯火。
透过窗户望去,有一个纤瘦的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灶台上摆着数十个白瓷碗,碗中盛满各色蔬果,花蜜,糖浆。还有一个很大的冰桶里盛放着石花籽制作出来的晶莹的冰酪,这种充满气泡的新型冰酪已经成为了食客们的新宠,甚至在整个钱塘都风靡了起来。
桌上已经摆满了一碗碗制作完成的冰酪,在这些碗前面,各贴了一张写了名字的竹片。这些都是明日一大早就要送去新城各家的冰酪,食客们早就预定好了的,千万不能耽搁,也不能将食客们的口味喜好记错。
荷妹搁下手中的抹布,将一双素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擦拭掉了手中的污渍,她还不放心,又将桌上的冰酪清点了一遍,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这下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她缓步走到了窗边,晚风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那件明黄色的罗裙外笼罩着一层轻薄的纱衣,她自幼怕冷,这些年来尤其严重,即使是夏夜,也要再披上一件薄衣御寒。
已经是最深的夜了,窗外的小院里空无一人,月色明亮如水,却涤荡不去她眸子里的灰暗。
任哪一位食客见到现在这样的荷妹,都会大吃一惊,明明没有改变衣着打扮,她却仿佛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张总是露着明媚笑容的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表情,无喜无嗔,没有笑意,也不显得冷漠,她就是单纯的没有表情而已。
只有在这样四下无人的深夜,这个看上去总是柔弱可欺的姑娘,才终于能够露出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她不喜欢笑,一点也不。只是她发现外人都喜欢看见她笑的样子,她才刻意奉迎而已。
不去奉迎他人行不行呢?荷妹忽然想到这一点,然后撩起袖口,将长袖卷起来,露出洁白的双臂,嘴角露出一道苦涩的笑意。
无数道黑灰色的疤痕沿着洁白的双臂蜿蜒而上,有些是被鞭子打的,有些是被恶犬咬伤的,有些是被人掐的,形态不一,但都是一样的狠辣,每一道都比南八脸上的疤痕还要恐怖。
扬州府的二十四桥,对她而言就是炼狱一般的存在。这些旧日的伤痕仿佛藏在她身体里的毒蛇,不咬人,却让她的心没有一日不痛,没有一日不恨。
夜晚只有单调的黑色,可正是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之中,无数的回忆才更容易袭来,叫人无处可躲。
她想起了从小长大的家,那个家徒四壁,只能被勉强称作家的地方,想起了无边的大海,洁白的盐田,想起了煮卤的牢盆和牢盆底下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热烈地仿佛可以吞噬一切,也想起了难产而死的娘亲和她肚里尚未出世的小弟,想起了亲手在她们姐妹的卖身契上按下手印的父亲,想起了她黑暗的回忆里唯一的光亮——姐姐。
人命贱如草芥,死一个人,和踩死一只蚂蚁又有什么区别呢?
“姐姐……”淡红色的嘴唇张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伤痕密布的手臂缓缓伸出,打开了窗边的一个小樟木柜子,一个红色的瓷瓶被取了出来。
荷妹带着红瓶,走向盛满各色冰酪的桌子,将瓷瓶的盖子扯开,一股带着凉意的花香冲入她的鼻腔。多么冷冽的香气啊,闻着就让人忍不住悲伤,仿佛要将此生经历的所有悲伤记忆都唤醒,朱红似血的瓶口缓缓倾斜,透明的液体滴入了其中一个碗中,转眼便无迹可寻。
“姐姐……我没有找到你,但我找到了害死你的人啊……”荷妹洁白的面孔突然被恨意扭曲了,嘴角弯曲成很难看的角度,“姐姐你知道么?那个害你的人已经疯了,她害怕,她害怕杀人偿命,可是……我不怕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姐姐……你总说老天爷会护着咱们的,可你都死了,他也没有替你做主啊!”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她将红色的瓷瓶收好,手指尖轻轻滑过了刻着“齐家”二字的竹片。
沙沙……沙沙……
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荷妹的背上瞬间攀上一层冷汗,她的耳力极好,断断不会听错,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有人在这间屋里!
沙沙的脚步声不停,带着闲庭信步般的悠然,不慌不忙地朝荷妹的方向靠近。
荷妹的嘴唇张开,几乎想要尖叫,她颤抖着从桌案上摸起了一把菜刀,猛然转身。
可就在她回头的刹那,巨大的惊诧填满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