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獠牙骇人的双蛇头的蛇身——长鞭,已经完好如初,粗大的鞭子亲昵地盘踞在槃蛇粗壮的左胳膊上,正如一尾身形柔软的毒蟒。
蓄势待发,一击必中。
槃蛇健步如飞,气势逼人,满脸横肉的面孔,扯出一抹奇异的笑。
槃蛇的身后,踉跄地跟着那位曾替许望牵马的小厮。
小厮正捂着胸口,费力地追着他。
许望的脸冷如冰霜,下意识去摸从不离身的宝剑,却摸了个空。没有人注意到,一丝惊讶从阿训的脸上转瞬即逝。
“槃蛇大人!”小厮大喊,“您的武器,不可,不可……”
槃蛇已来到大堂之内,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酒杯,将酒杯往小厮的额头砸去。
这酒杯带着千钧之力,金黄色的酒液泼洒而出,不啻为一枚暗器。若无人阻止,只怕下一秒就是脑浆四射的血腥场面了。
没等许望动作,一个身影快的像幽灵,飞速奔到小厮面前,在距离那张惊恐的脸一寸的地方,稳稳抓住了杯子!
杯子遇到阻力,登时在那人掌心裂开,碎片无情地割开了他的手掌,鲜血直流。
“阿训少爷……”小厮那张黑黄的小脸呆呆的,显然已经被吓坏了。
“不懂事的东西,不如死了干净!”老太爷唾骂着,“冲撞了槃蛇大人,你有几个脑袋能砍!”
阿训瞪了一眼这两股战战的小厮,斥了一句:“还不快退下!”
小厮立刻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飞快地跑到大堂门后,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佩剑,大口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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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良宴,诸位快些落座吧!”
丝竹声大盛,台上的舞娘们不知何时早已又换了一拨人,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在大堂间弥漫开,婉转的歌声破空而来,冲淡了一室的杀机。
许望吸了吸鼻子,他对香粉不熟悉,分辨不出不同味道,不同质地的粉末是从哪个外邦国引入,可这幽香的气味他却无法忘记,只因为这香气属于一个与他的爱妻极为相似之人。
宾客尽数落座,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舞台正中那位风姿绰约的蒙面女郎。
她身形高挑,一头长发微微卷曲,在灯火的照耀下呈现出与她的眼眸相同的琥珀色,像蜂巢中涌出的糖浆般温润夺目,她今日虽薄纱遮面,却仍然一枝独秀,姿容傲人,将所有围绕着她一同起舞的丽人反衬为庸脂俗粉。
今日的暮秋,真正像勾栏瓦舍中的花魁娘子了,半截裸露的腰肢如同龟兹杂耍摊子上扭动不休的细蛇,唱的也是靡丽的乐曲,再不复一丝侠骨柔肠。
槃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举起银色的酒壶,将酒水直接灌入喉咙,赞叹道,“这酒虽一般,人确实绝色!”
王老太爷皱纹横生的脸上浮现出不合时宜的谄媚,他讨好道,“如今这席上供的只是前菜,稍后还有西域来的好酒,必不叫大人失望!这舞姬乃是钱塘第一的花魁娘子,虽不能与长安城的姑娘想必,勉强能看的入眼,眼下跳的这胡旋舞虽美,却不是她的看家本领,此女最擅长的乃是剑舞!那舞姿,堪比公孙大娘!您就瞧好吧!”
许望默默喝酒,皱着眉头。
他心下暗忖,这王老将军,本该是最为刚直的性子,怎么会露出这阿谀奉承之相,活像朝堂官场上的走狗小人。
而且这王宅,不过是王家在江南置办的一处私产,这吃喝用度,早已超越了仪制规定。这老将军对待槃蛇和对待自己,这差别也太大了,槃蛇尽显嚣张跋扈,老太爷却没有一句责怪,甚至连武器都不用取下。
在官场之中,这类情形并不罕见,王老太爷的态度昭然若揭,这槃蛇对他大有助益,换言之,两者恐有利益勾结。
许望心里有些不悦,不是因为自己受了薄待,而是想到方才这老太爷和自己追忆漠北黄沙时,那声泪俱下的凄然一幕,让他心里发堵。
两相对照,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王老太爷呢?
许望深知人的复杂多面,可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1]。
如果连爱国之情,忠贞之义都能伪装,后果该是多么难以想象的恶劣。
他又将视线投向暮秋,三日后,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这个女人仍在载歌载舞,没有一丝多余的眼神投向许望,专注认真地仿佛她就是来跳舞的。前日晓梦楼里的那一场谈话,叫人辨不出真假。
“槃蛇已离开钱塘,未必会去王家,大人又能找谁报仇?而且这邀请突如其来,处处都透着古怪,大人还是不去为好!”他耳边响起在赴约之前,张巡对他的叮嘱。
“一场夜宴,无妨。”他想起自己安抚这三个孩子的话,“况且,我也曾是朝廷命官,又有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不利?再不济,我仍然有功名在身,若有人胆敢伤害有功名之人,便是泼天的大罪,饶是槃蛇也得掂量,你们尽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