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相请见豫王时正是艳阳高照,豫王府内外华墙朱瓦,映着日光照得过路行人心底俱慌,不敢多加打量。
他的一袭袈裟随身动而动,金线隐烁,行至最里厅时,那小宦福了福身,示意他请待通传。
说罢,小宦兀自半矮着身子朝里头迈。
应无相颀身立在廊下,凝着那道背影漫思。
他想,曾在岐州孟西村中时,即便人人粗衣苦容,可个个儿的身脊都绷得算直,便是村头上了年岁的老翁,也强使自个儿瞧着麻利干脆,恐被人瞧低。
到了帝京便犹如围城数重,每朝里头迈一重,人的脊背便愈佝起来,直将自个儿压进卑尘里去。
他无端又想起薛泫盈来,他的盈娘远在岐州时,惯来直不起脊梁,恐遭人唾弃、受人指点。
如今迈进围城,他并不想做些旁的事儿,只是渴求一寸一寸扶起她的身骨,与世人反道而行之。
旁人压得愈低,他愈发要她挺得愈直。
任人跪之拜之,他的盈娘自有一袭钗裙端庄,不折不坠地垂眼瞧着。
至于脚下那些个浮尘俗物,应无相自会折身替她掸去,不必令她忧愁。
小宦离了半柱香不到,便挑起帘来,步出内厅,又拜了一记:“豫王殿下请方丈进去叙话。”
越过重重锦绣画屏,应无相还未见得他的身影,便听得一记男声自帷幕之后传出,懒散恣睢:“应卿鲜少主动来寻本王,近来可有要事么?”
室内烛台雕画华美纷杂,四遭锦罗香阶。
应无相身立于矮案旁,案上金质熏炉内蓄了半炉新香,正徐徐高燃。
那香不浓不淡,而他挨得极近,便嗅出几分非同寻常来。
仅凭鼻腔两嗅,应无相半垂眼目之际,眼前忽地浮出一抹身影来,如此香般轻淡有致,稍纵即逝。
他再度抬眼时,方才答豫王所问:“僧并无要事,只是同殿下来叙叙旧。”
此话掷地,室内陷入几近诡异的沉寂。
良久,那帷幕之下适才显出半张探究的面孔来,他长眉稍吊、浮笑三分,剩余七分算计隐含不发:“本王鲜少自你口中听见如此感性之词,倒是意外。”
他款步而出,邀他同坐:“既要叙旧,总要执棋而论,方见真章。”
一盘黑白分明。
应无相指握白棋,豫王执黑而行。
白棋沁在掌中,他垂首凝目。
豫王落子之际,应无相倏忽开口:“僧的旧事许多,薛娘子亦算其中一件。”
那黑子落得微微一颤,竟偏斜了棋盘正中之处。
豫王巍然不动,抬手挪棋,不动声色:“薛娘子?……那日席上奉酒的岐州女子,本王亦有印象。”
说罢,他又接道:“应卿同薛娘子情分非常。”
这句是在论断,并非探问。
应无相身后临窗,窗外日光颇盛,且漏几分在他身脊衣袍处,刻镀一层颜色。
他并未正面回答豫王所断,只说:
“光隐寺上下全无一尊真佛,僧侍佛百日,佛语俱伪、全无一句纯善之言,亦无佛子之心。”
豫王遽然掀眼而视,紧逼他眉睫。
应无相兀自而谈,掷地有声:
“支撑僧坐在此处,身袭袈裟佛袍的并非权势,亦绝非殿下,而是僧的真佛盈娘。”
他说罢,才落下一子。
那白子下得极稳,几乎拦去黑棋的所有来路去向,拦截之下透出八分杀意,余下的堪称怜慈。
豫王微微一骇,他定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棋盘上俨然黑白错落,可他寻不得落脚之地。
局里局外,他竟一时哑口。
良久,应无相竟堂而皇之地为他“破局”——他竟执过黑子,破了此局。
棋盘之上仍旧风平浪静,可豫王无端听见耳旁传来杀伐之声。
他霎时间念及十三岁时——
彼时尚非骊朝天下,父王逼宫以夺正统。
他坐在随军营帐里,听着帐外铁蹄剑戟声不绝于耳,热血滚洒、人头俱落。
直至号角鼓吹那一刻,他知晓,这一仗父王已胜。
往后,他此生的尽头之地便不再是臣,而是帝。
那一夜,他眼见着他的父亲身驾战马、手挥长戟,神情漠然地朝他行近。
背后战火连天、残城败将无数,厚土以血浸透,那战马走得颓靡,可马上亲征之人却凛凛威风。
他的父亲高声喝问:“九州可定?”
万军齐喝——
“九州既定、可统天下!”
那是他第一次生出俯首称臣的欲望。
他亦这般做了。
他跪在马下,为他的父亲递上酒盅,双掌高举、头颅伏埋,眼中只剩下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