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结尾那几句锋锐无匹、角度老辣的抨击与讽刺,自己早就把这篇无病呻吟的汉赋揉成一团扔进废纸堆里去了。
刘子净入仕后一直在户部任职,现在是个尽职尽责的官吏,只是行事有些谨小慎微、瞻前顾后,自己那位皇帝姐夫很明显有意改革,刘子净就不是合适的人选。
可惜了,刘子净自那以后也给长安月旦投过几次稿,只是再没写出那么漂亮的文章,准确来说,他的笔下再没出过那样的佳句,遑论佳章和佳篇?!他少年时的锐利哪里去了?杨骎多少有点惋惜,不过刘家也算是世代簪缨的读书人家,有父祖在朝中铺路,他的前途倒并不堪忧。
杨骎只觉得自己有些看走眼,自己当年点评过的青年才俊,有的在官场郁郁不得志,远赴岭南;有的受罪牵连,遁入空门,与青灯古佛相伴;有的仕途不顺,屡试不第,只能委身屈从他人帐中做个幕僚;唯有一个还算步入青云的是得了岳丈的助力,自己的点评到底对他入仕是否有助力很不好说;反而是这个自己并不看好的刘子净,稳扎稳打地做到了正五品的户部主事。
杨骎觉得自己真得反思一下挑选人才的眼光和标准了。
为何自己看中的人才总是世难容呢?
也许他们和自己一样孤愤?
杨骎自己不也是世家子弟中的异类吗?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没法马上定乾坤,却又不甘心在家里做个富贵闲人。
这些年下来,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做成,啥也不是,甚至还拖着一条一瘸一拐的伤腿。
说到腿,自己这条右腿盘坐得久了,针扎似的痛意又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现在回想,其实父亲的事对自己的影响,已经算是微乎其微了,这里当然少不了外祖父、母亲和姐姐姐夫从中斡旋和护持,相比跟着父亲一起被流放交趾的异母弟弟骙郎,自己此刻还能平平安安坐在长安城的闹市中享受天朝上国的和平安泰,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更何况自己还有当了皇后的姐姐,封了国夫人的母亲,开国功勋的外祖父,荣华富贵一丁点没受影响。但他宁肯陪在父亲身边的是自己,回想这些年来,与父亲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不是在祖父的葬礼上,就是在诏狱的牢房中,相比在父亲陪伴下长大的骙郎,自己人生中的大关键大节点处父亲全部缺席了,杨骎深以为憾。
父亲蒙难后一直被关押在诏狱,因为案子太大,几乎不可打点,好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父亲得知是流放交趾的时候,杨骎居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从记忆中就一直提振着一股精气神的父亲在那一刻突然懈怠了下来,整个人衰颓了,他的抱负随着他权力的消失而一并东逝了。
尽管并没有受到父亲案子的牵连,但是留在长安也别扭,待父亲去向落定后,杨骎便也向朝廷请旨前往西域与突厥作战的一线,无论是到广阔天地里散散心也好,还是杀几个敌人为国尽忠也好,杨骎想换个环境。
无论是因为长相外形、还是因为出身背景,杨骎自幼被认为是个清俊书生,再加上从小就缺乏父亲在身边,因此成长过程中,总有人嘴贱奚落自己是“弃妇养出的败儿”,可杨骎也是个意气大的,不仅昼夜苦读,在骑射上也日夜苦练,以证明自己的男儿气概。
可单枪匹马地投奔前线换回的结果是在一次和突厥人的正面冲锋中,亲手养大的那匹枣红马被万箭穿身而死,自己右侧的膝盖骨被一箭射穿碎裂,差点没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杨骎宁可像个英雄一样浴血而死,而不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和一条瘸了的腿被登基为新帝姐夫召回。他整个人已经颓败到再也不想回长安这座城市,便在东都洛阳置了一个小院子隐居于市,每日深居简出,读读书,琢磨琢磨好吃的菜式,跟朋友侍弄一点小生意,去庙里听老和尚念经以排解心中多年不去的块垒。
好在有了那位法号“得舍”的老和尚,若没有他的开解,杨骎很难说自己是否早已走上了绝路。所以当得舍大师说要到长安来渡有缘人的时候,杨骎还老大不乐意,老和尚说了一句“我们早晚会在长安重逢的”,当时不信,现在正如他所说的成真了。
侍僮敲响编钟,进入茶歇时间,杨骎站起身,缓缓地走下莲花高台,走到早就给自己备下的更衣休息的雅室。这副木制的马首面具待久了脖子好累,看来是真老了,从前不觉得。杨骎把双腿伸直,痛意舒缓了一些。得好好休息一下,下半场是月旦“评”的部分,这些年下来,自己的这个体力哦,真是衰退得不是一点半点。
杨骎不由得又想起八年前,属于所有人的最后一场长安月旦。
父亲下野的消息,其实在长安城的权贵圈子里,早早地就吹起了风声。尽管有外祖父的势力和姐姐的裙带关系,杨骎得以不受牵连,但家中唯一知道自己“智通先生”身份的外祖父还是劝说把长安月旦暂时停掉,“眼下是非常之时,不要节外生枝。”杨骎自幼跟随外祖父长大,又晓得厉害关系,所以决定做完这最后一期就以智通先生外出远游之名无限停止长安月旦。
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