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怀梦竹,长安城里土生土长的妖怪。
相较于后来的妖怪,我对人世有着更纯粹真挚的感情。
不同于飞鸟走兽,我没有腿,没有羽翼,在修成人形之前,我只能被困于原地。蚂蚁爬遍我的全身,老鼠啃食我的根须,毒辣的阳光正晒我的头顶,下学的顽童用力扯我的叶片,我都无处可躲。
而且很可惜,周围成片的竹子,只有我成精了。
我白天昏睡,假装是棵普通竹子。
到了晚上就放出梦蚀虫,肆意地进入世人的梦境饱餐一顿,我称之为“猎梦”。就像猛兽捕猎,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是活着的。
人的梦境里什么都有,我常常当话本子看,有时候对情节不满意,我也会给他们改上一改。
日子无聊透顶,我除了吃就是睡,没想到竟长得比其他竹子高许多,也粗壮许多,已可以望尽整片竹林,看到远处的房屋和人影。
直到被一位老媪发现,她认定我这独一无二的竹子是“竹大仙”,向我许愿:“竹大仙显灵,竹大仙显灵,我那小孙子受到惊吓,噩梦连连,不得安睡,望竹大仙驱邪,还家宅安宁。竹大仙保佑,竹大仙保佑……”
边碎碎念,边往我身下放了点心。
晚上我用竹根顶开土壤,将点心拖入土中品尝。
我满足地舔着嘴唇,人世的食物于我无益,却实在美味。
想起那老媪的话,不就是噩梦吗?吃掉就是了,一举两得!
后来那老媪逢人便说“竹大仙”灵验,自此我名声大噪,若有谁人受梦魇惊扰,或谁家小儿夜啼不止,便来我这儿拜上一拜。我也好打发,甜品瓜果,包子馒头,我都来者不拒。
世人所求五花八门,也不乏有求财的、求官的、求子的,我也尽心尽力为他们编织一个又一个的美梦。
他们总会来骂我,跟其他许愿之人说我不灵。我不知道什么叫“黄粱一梦”,我只是一棵怀梦竹啊,又不是神明,能做的只有这些。
日子过得比以前热闹了,以前总觉得做人好,人自由,又聪明,还有高深的学问,现在看来也不尽如此,做人居然有这么多烦恼。
所以即使过了几十年,我已修成人形,但我白天还是选择留在原地,像是被赋予了某种使命,做一棵安静的竹子,不用思考,还能受人供奉。
那天傍晚,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身体,竹叶簌簌作响。
突然听身后有人许愿:“小女司棣棠,恳请神明显灵,保佑我能见到少将军苏方稷平安归来。若得偿所愿,定在家铸像立牌,日夜供奉香火。”
我睡得迷糊,半天睁不开眼,但这愿望是一字不落的进了我的耳朵。
司棣棠……司府,知道了。我打着哈欠,召唤出一只梦蚀虫跟了上去。
我不是神明,所以香火就不用啦,下次来记得带吃的就行!
她的梦境很混乱,看不清前路的黄沙,遍地残骸的战场,梦蚀虫跟在她身边看起来很无措,根本找不到苏方稷在哪儿。
我又放出了三只梦蚀虫入梦吞噬,像是一圈一圈有规律地扯掉蜘蛛网,光线逐渐变亮,沙漠起伏也有了变化。
梦里的司棣棠似是找到了方向,径直往沙漠深处走去,画面一转,便看到了战场上被一箭穿心的苏方稷,眼睛圆睁,瞬间没了呼吸。
司棣棠抱着他的尸体大哭,梦蚀虫们则围着他的脑袋,认真记忆他的脸。
我催使妖力重组梦境,将场景切换到长安城外。
苏方稷身披铠甲,骑着战马凯旋而归,身后大军亦是铁甲铮铮,脚步声、欢呼声震耳欲聋,有排山倒海之势。
司棣棠则一袭红衣站在城门前,看着大军越来越近,脸上浮现红晕,满眼期待。
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声,与大军重踏的脚步声重叠,咚——咚——咚——
我正在思考下一步如何安排,没想到意外发生了。
梦中之人心绪不稳,梦境剧烈震动,远处后排的将士僵硬如石像,铠甲也被分解,化作细沙流到地上,又如瘟疫般从后往前传染。
我一边施法稳固梦境,一边担心苏方稷也会化作齑粉。
就这样想着,分神之际,苏方稷的脸突然爆开,面皮脱落。
司棣棠满脸血污,目光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突然痛苦地抱头蹲下,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天地。
也就是此时,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出梦境。
我赶忙跑到床边看她的情况,她依旧紧闭双眼,却五官扭曲,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眼看一道虚幻的白影要从她的身体里冲出来!
不好——她的灵魂正在离体!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完了。
我迅速扯出一片竹叶,咬破舌尖将血喷了上去,血被叶脉尽数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