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1 / 2)

弘历耳边一片蝉鸣。

他悠悠想,漫长的一生,终于走到头了嚒。若不是,正月里哪来的蝉鸣?大约神佛知他心里放不下雍正五年的七月,惦着他跟富察酉酉成婚的那个好日子,专门把夏天的知了叫给他听,权当升天路上的神乐。

毕竟不是那日的知了了,他心里想着,那日的知了更响。“知了”“知了”,喜事的吹打、筵宴的鼓乐,遮不过他俩成婚那日的知了叫,热烈又热闹,响亮,唢呐都抢不去的风头。七月中旬,正是知了最多最旺的季节。

自从酉酉薨,他总回想起那一日,只有那时,富察酉酉刚嫁给他,还没受过委屈,没朝他展露那个忍着疼的若有若无的笑。所以他最心羡那天的她和他,从三十多岁到八十多岁,他一直反复想那天。

一寸一寸地琢磨光阴,从早到晚,从天没亮一直细细想到她累极了在怀里轻蹙着眉沉沉睡过去;从耳朵里听的到眼睛里见的,听的每一丝声音每一个动静,手里摸的……

厚滑的喜服,满满的刺绣磨着烫指尖儿,往里伸,先摸到一层浸着汗的里衣,濡濡的潮,裹着丰润腻滑的一把身子。幽微的香,氤氲朦胧,让他一直疑心他嗅错了。长圆秾厚的唇,吐的却是轻甜的字儿:“弘……”他没容她叫全乎他的名字,就捧着她的脸,把她掇在锦绣堆儿里……

不,那些都不打紧,他最想看她无忧无虑地抬脸对他一笑,摘了那沉繁的凤冠霞披,刚重新梳过头,她轻松适宜又自在地对着他一笑,露出如满月的一张面孔,圆眼睛里都是喜意。往后二十多年,他再没见过她那么轻松惬意的笑。

再重来一回,他一定护住她这个笑,不叫它变成那个忍着疼的若有若无的强笑,眼睛里是晦暗不明的情绪,恋恋不舍盯着他却不着一个字儿。说是笑,比哭还叫他心疼。

人生若只如初见。大约只有她那个笑能医他心里的血洞,那个血洞一直疼了大半辈子。

她去后他又活了五十多年,试过一回又一回,没有一个人像她,没有一个人如她那样待他。还有比这更凄凉的事儿嚒?非要她去了他才幡然醒悟,无可弥补。没有后悔药,甚至连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

他只能继续当他的冷脸皇帝,着力在“十全”上,当“十全”老人,都是些虚名。午夜梦回,他空怀着一腔子热,没人懂他,甚至没人愿意深究,毕竟他是最禁不起推敲的皇帝。

“富察皇后那么温柔贤良,瞧瞧她去得多惨。”

所以继后曾经那么活泼讨巧,当了半辈子皇后之后,她用自己的命和儿子的前途咒他;彦儿,彦儿至死怨他。

唯一懂他的人,薨了;那么多女人,都跟他不一条心,阴差阳错的,个个带着刀子来他心上捅刀子。这么孤苦,越苦的人生越长,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到八十多,还硬朗着。

听到这一阵知了叫,他心头一宽。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贵为天子也不例外,他的苦,终于到头了。

*

“四阿哥!”小太监的尖嗓子在他耳边轻轻叫。他缓缓睁开眼,一个眼熟的小太监站在桌前,叫得有些犹豫。见他醒了,松一口气,声音也不那么尖利了,说,“万岁爷在澹宁居等着爷……”

弘历一愣,他竟是伏在桌上睡着了,年纪大了……

不过,永琰越发没数儿,四十多岁的人,怎么好叫耄耋的老子爷去见他。他挂住脸,刚要发作,一低头看到自己的手,玉白修长,光滑、细腻。顺着手腕看到一身修洁的素服,他十几岁时一直穿这样的衣裳。如今大几十年没穿过,自从登极,最素净的衣裳上,袖口也是云水涯纹。

就连手腕也是年轻的。他缓缓站起,脚试探着勾一下座椅,居然灵巧矫捷地从桌后闪身出来。伸直腰板,预料中的腰痛背酸消失无踪,他一身轻松。三两步迈到镜前,一眼看到额前剃得发青的头皮,头顶的头发乌黑,浓黑的眉毛,点漆一样的眼睛。那张脸,本已鹤发鸡皮,皱得像核桃,这会儿在镜中也是玉白的,甚至带着些稚气。

他转眼睛,拧眉毛,镜中人也跟着转眼睛拧眉毛。真是他?看了几十年的冷脸,正是这副尊容。震惊怔忪间,旁边的小太监跺脚着急:“爷!”

从镜子里看旁边挤眉弄眼的小太监,怨不得眼熟,那不是万应!还是个毛孩子。弘历咬咬唇,丝丝疼从嘴角传来,那万应称的“万岁爷”是雍正皇帝?叫雍正那个更冷面的皇帝等可了不得,怪不得万应着急,他忙一甩辫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今儿初几?”

万应笑说:“六月廿……”一边掐手指头,掐过说,“今儿六月廿三!爷问这个这个……”万应抬头看弘历在门口站住脚:“哪一年?”

“雍正五年!爷今儿……”万应灵活的小眼睛带着不置信的神色看了看眼前这个年少风度翩翩的皇阿哥,又垂头,估摸着弘历看不见他,他皱皱眉,那个“怪”字儿没出口。

当今的四阿哥可不怪,从小养在康熙皇帝身边,一身雍容的皇家气派,谈吐气度都不俗。因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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