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齐一年,腊月二十九,亥时过半,夜深人静。
通天塔大门于萧太后一行人走后关闭,安排好人手值夜后,领头侍卫方朔却并未转头离开,反而是转头进了塔中内堂。
此刻内堂中烛火高照,四下通明,层层挡风布帘掩盖,叫人看不出堂中情形。
然而方朔武艺精湛,耳清目明,搁着老远便听见里面传来稚子争辩的声响,只是此声口音奇特,听得他是一愣。
“糊唆八道!”
“就似他先偷了我的动系!还踢我!李汁,泥说似不似!”
紧接着,一个磕磕绊绊的童音随之响起,“我…我不知…知道啊…但是…是你先动手….打他的…”
“李汁!”
一个口齿不清,一个结巴,二者旗鼓相当,各有千秋,方朔一路走一路听,不知不觉便走到内堂门口,在门帘缝隙往里虚瞟几眼,见里头大约有四个人影,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请安:“大内侍卫方朔参见国师大人!”
大概是有旁人到场,里面的争执声终于停歇,萧禾清清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抛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方大人,你可忙?”
方朔愣了一瞬,虽然不明白国师大人的用意,但也还是老实答道:“回国师大人的话,属下亥时已经下值,现在不忙,但是刚刚太后娘娘给您留了话——”
他话还没说,里面的萧禾像是有些疲惫,抬手揉着太阳穴,打断道:“不急,先进来帮本国师一个忙罢。”
方朔抱拳领命,随后掀开门帘走入内堂之中。
屋内炭火正旺,如沐春阳,屋中一大三小,都正静静看他。
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他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其中两个人,那双手沾血的是太傅嫡子黎显,而那下巴处全是血斑的是校尉次子李志,这二位前些日子进宫时,还是他派人亲自接入通天塔中的。
而内堂的最左侧,那个满脸绕着血色绷带,身上衣物破烂单薄,也是三人中伤势最重的瘦弱少年,方朔却毫无印象。
就哪怕他身着只有道童才能穿的特别道袍,只怕都会被人认成洒扫小厮,还是经常被人欺负的那种。
瞧这少年的模样实在可怜,连方朔都忍不住为其叹了口气。
萧禾斜靠于太师椅上,单手扶额,神态恹恹,“方大人,你且站他们二人中间去。”
她说着便抬起一支纤白细手,先是指了黎显,随后又转向屋中左侧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方朔不解其意,按命照做,抬脚走到二者中间。
他身材高大魁梧,就连寻常成人都不能远及,更别谈对于几个半大孩子来说,会显得有多么可怕。
黎显莫名缩了缩脖子,气焰消去大半。
而绷带少年却看也没看面前的巨人,依旧目光沉沉地盯着太师椅上的萧禾。
片刻后,他率先开了口。
“我没有偷他东西。”
黎显一听这话就不安分了,正想上前骂人,却不想一转头就撞在了方朔侧腰的佩刀,顿时什么屁也不敢放了。
只得哭天抢地准备耍泼,没想到哭起来口齿竟清晰许多,一股脑儿倒苦水,“国师大人,我真的没有说谎!你要相信我啊!我爹说…我爹说我已经拜入了您的门下,需要更加勤奋读书,好好练习武艺才可作您的亲信…”
萧禾目光一凛,并未开口说话。
黎显又接着不管不顾道:“于是托人给我寻了书籍和一把宝剑送进宫里,可是那剑昨天才带进来,今天中午用膳回去就不见了!”
他说得轻巧,方朔却狂汗不止,私自带刀剑入宫可论谋逆罪处,这黎太傅莫不是太急于求成,脑子糊涂了吧?
“负责打扫的小六子说…他亲眼看见——”
黎显抬手指着绷带少年,“他今天鬼鬼祟祟地溜进过我的房间!”
被他指着的少年似乎气极了,再欲上前理论,好巧不巧地,脸居然也撞上卡在中间的方朔,他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脸原地不动,片刻后手挪开,下巴处的绷带竟在不断往下渗血。
他本就伤重,如今更是惨不忍睹。
李志惊呼不已:“好多血!快…快找大夫!”
黎显也有点不忍直视,讪讪地放下了指着人的手。
方朔觉得自己罪过大了,正想上前察看他的伤势有无大碍,却不想手在半路就被重重挥开。
少年双眼通红,语气说不出的怪,像是某种野兽幼崽,犬牙尚小,凶狠不足。
他望着萧禾,“我进他的房间,只是因为小六子命令我进去打扫。”
听见这话,萧禾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随即又被更加冰冷的眼神所掩盖。
少年认认真真地与萧禾对视着,又一字一句重复道:“我没有偷他的东西。”
然而,这次萧禾接道:“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