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以后,姬玉见到了想见的人,那些执念也得到安抚。
他问她:“还会再历劫吗?”……我们,还会再相遇吗?
神女温柔笑道:“我应该不会再犯错了。”对神明而言,来人间就是酷刑。
她曾经以为,凡人生老病死,是因为没有道心,不够努力,等她自己也成了肉体凡胎,才明白一生短暂,很难不被命运左右。
凡人之躯,光是活着已经用尽全部力气,又哪有机会去悟道,修道,即便有机会,又有几个能飞升。
幸运的是她生来就是神明。
神女从质疑凡人,到理解凡人,再到敬佩凡人。
那样脆弱的生命,也有人定胜天的孤勇,和生生不息的繁荣。
她同姬玉道:“你曾为我撑过伞,去轮回的黄泉路上,我也会送你一程。”
缘起缘灭,伞始伞终。
姬玉道:“好。”
临行前,他同慕长玉道别。
少年不太买账:“太子殿下,你的残魂整日在我脑海里,走了我还清静。”
姬玉失笑:“慕公子,闭嘴会让你更有魅力。”他顿了顿:“还有,我发现了你身体的秘密。”
他和少年在某些方面的确很相似。
姬玉想起从前,自燕絮公主殉国后,他守着她的尸身不腐,统一天下后更是派人出海,求仙问药。
他执着于此,荒废了朝政,也不再做神殿的神子,不当百姓的守护神。
大概是十年后,都城上空发生了天裂,人人都说是神明的惩罚,若不修补,整个北秦都会被黑暗吞噬。
那时,他好不容易求来一枚仙丹,只要他连续三天布阵护法,燕絮公主就有机会复活。
一边是天下苍生,一边是心中所爱。
姬玉选了后者。
结果就是百姓罹难,死伤无数。即便他后来以命为引,以神魂燃灯,耗尽修为封印了天裂,还是被天下苍生钉在了耻辱柱上。
在他迟来的那三天里,有三千名百姓被天裂带来的黑暗吞噬,几乎是一瞬,血肉全无,只剩下白骨。
姬玉成了千古罪人。
为他修建的庙宇和神殿在一夜之间被摧毁,曾经人人赞颂的太子殿下,成了百姓口中的昏君。
他们忘记了过去的事。
——昭和元年,姬玉统一南北,至此,再无乱世与征战。
——昭和三年,天大旱,姬玉以术法求雨,甘霖至,君王病。
——昭和五年,大雪封山,姬玉亲自背出被困百姓,救人无数。
——昭和八年,深山有异兽作乱,姬玉杀之,浑身浴血,归来久睡不醒。
……
他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却又因为一次,仅仅一次,未能如天下百姓所愿,被唾弃到尘埃里。
奉他为神子的是百姓,将他拉下神坛的也是百姓,就算后来,姬玉舍弃一切,隐居深山,苦心钻研溯洄镜,也还是背负着骂名。
无论是史书,还是受过他恩惠的百姓,都将那三千条枉死的性命算在他头上,即便他死了,也背负着这无形的“三千怨气”。
慕长玉突然开口:“太子殿下,罪不在你。”
“遇绝境时,凡人总是过于依赖神明,而非想方设法自救。”
少年的嗓音微凉,却足以抚平姬玉心头的灼热:“太子殿下,天底下那么多人,这个也救,那个也救,你救的过来吗?”
“你是人,人可以有私欲。”
姬玉释然,轻声道:“慕长玉,你的情况比我更惨,怎么还反过来安慰我?”
少年与他相似,又不同。
姬玉背负的是无形的三千怨气,但慕长玉身体里,却是实实在在有形的三千怨气。
他看过了,这些怨魂都是半妖一族。只因少年体质特殊,才成了供养他们的容器。
怨魂难散,聚成心魔。
迟早会带来祸患。
姬玉叹息一声:“你也是半妖,对吧?”正因如此,少年没有强行去破除心魔,那是对同类的仁慈,对枉死族人的怜悯。
而怨魂们,也会在他危难之际护着他,如此依附共存。
“慕长玉,你以后的路只会比我更难走。”姬玉难免惺惺相惜道。
“以后的路,以后再说。”少年淡然道,他就是满身窟窿也能笑出来的那种人,根本不害怕。
他也不能害怕。
姬玉道:“我死以后,你就是溯洄镜的主人。”
“但我必须提醒你,每个人的修为不同,能溯洄的次数也不同,但始终是有限度的。”
“一旦超过这个限度,溯洄镜就会破裂,可能要上千年才会再复原……”他低声道:
“而你也会死,如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