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后院递来的食盒按时送到钟选因书桌上。里头是最近常吃的浅黄色点心,其中多数形状精巧,夹杂两个略扁塌的歪歪边角上。钟选因拈起丑些的,咬下一口细细品尝,感觉味道还是不错。
无论光华郡主是将他看做好友还是为头先的逾矩表示感谢,能结识一个从前没有交集的陌生人并被对方无条件关心挂念,都值得欣喜。
钟秦待他吃下点心后才将药碗从托盘中拿出,但没有递向钟选因,只问他:“还喝吗?”
钟选因不置可否,只抬头望着管家。
钟秦了然,“行吧,那端走了。”
“你明知这病无药可医。”快走到门口,他听见自家大人说出这样一句话。
砰一声,托盘被重重敲在搁烛台的小几子上,钟秦猛转回头,直冲钟选因将心里话吐个干净:“大人,有些话我说不合适,但今日实在不说不行。这病是无药可医,可若是一年前两年前呢?再或者五年前?您今日如此难道不是因为过去疏忽懈怠吗?方太医当初在甘州时就说过要放手一试,您接受了吗?如今进京有皇上派来最好的大夫,您却依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顿里有八顿是倒给后院的那滩泥巴吃了。行,不治也行,已至今天没什么好说的,那娶房媳妇领个钟家旁支来养也是一样美满和睦,如果觉得二少爷已经大了不亲厚,我去淮阴挑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娃娃总可以吧?结果您是这也不那也不,怎么都不,这样子以后如何向老大人和夫人交代!”
声音撞在墙壁上来回游荡,震得钟选因一时有些愣住,他紧盯钟秦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手指尖卡在一页文书上半天也没翻过。
钟秦一舒胸臆,激动过后反而平静下来,长叹口气,端起托盘撩帘出去了。
钟选因望着晃荡晃荡逐渐停止的门帘尾,忽想起郡主殿下一句话:“就像我大嫂一样。”
皇后龙胎逐渐长大,现在已六月余。袁姮进宫伴驾,看着一天天隆起来的肚皮,感觉神奇又恐怖。
“小生命诞生真是玄妙。”
皇后笑:“是啊,第一次夜里胎动时,本宫还吓了一跳。”
“娘娘吓着了?”
“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肚子里有个活生生的人,不惊吓是假的。但说来说去总是喜悦更多,后来每次胎动都像这孩子有话要跟本宫说。”
袁姮点头:“想来是个活泼的小孩。”
“陛下和本宫幼时都活泼好动,天不怕地不怕,这孩子以后定也上房揭瓦整日闯祸。本宫可得好好管教!”
“娘娘哪里舍得。”袁姮笑道:“我家大嫂先前也是雷厉性子,生下小侄女后根本舍不得下手,哥哥更是宠起来没边。”
皇后佯装无奈,低头摸摸肚皮,柔声道:“你这小皮猴,定要找最严厉的师父来教你,当心打板子!”
袁姮听此言,立即将自己认识的朝中臣子都过了一遍,首先去掉一些年龄实在过大已经半致仕的老爷子,再排除与张首辅往来过密的前朝旧臣,最后仔细对比,竟是钟选因大人最适合教养小殿下。
原来是这样!
袁姮忽就明白了父兄为何近几月一直着急她婚事,又为何预选钟家二公子。若钟选因入京真是为储君做准备,那与钟家结亲便是诚王府再一次表忠心。诚王爷贤名在外,可助钟大人笼络人心,钟大人不倒,便能保王府安稳三十年,天子近臣与旧朝勋贵结合,当真极好。
所以钟濂不是备选,而是必选。只要他秋闱上榜,这婚事是躲不过去了。
袁姮泄气。
虽说父兄并不会强迫自己,但境况如此,她也给不出更好选择。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家人和王府上下一百多口人考虑。
“光华,想什么呢?”
“嗯?”袁姮回神,答道:“娘娘方才说请先生,我便想到宗室的女先生,小时候没少被先生训诫。”
皇后朗声笑道:“你呀,这性子是真像本宫。本宫少年时总逃课,教钟先生费了不少心。”
“钟大人?”
“你们两家隔墙而居,应当见过面。先生从前可不像现在这般随和面善,是真正严师。”
严师?袁姮想想宗学女先生,再想想月华如水时着一身宽松长跑笑眼盈盈的钟大人,只觉得割裂。
“先生于本宫而言,亦师亦友,亦父亦兄。为陛下为江山社稷,先生付出了许多。”皇后说起曾经事,又看看今日天下太平自己家庭美满的样子,因时间而产生的感慨越发溢出。
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应该是那时来的吧。多年后看都是狰狞可怖,当年忍受它又该有多煎熬?袁姮不敢想,只代入一点点,虚幻的痛苦都会随脊柱一路扎进大脑中。
从内宫出来,袁姮还一路想着钟选因,随马车行驶过长长的甬道,方出角门,她便瞧见钟秦正靠在车辕处休憩。
“见过郡主。”
“钟管家,”袁姮从窗口探出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