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虽然有过交流,但都是在网上。头一回在线下面基,还是份量这么重的导演,虽然穿着简单朴素,且现场极度简陋混乱,但姜也还是郑重其事地迈过去跟何导握手。
“何导,终于见到您了。”
何西寺点点头,兀自从夹克口袋中取出一根烟抽了起来。
房间里仅有一只落地灯亮着,光线并不明朗,烟雾慢慢升腾起来,他对姜也道:“我给你两个场景,你试试戏。一个是梦中惊醒,另外一个是告别。”
他惜字如金,姜也反问:“何导,还有更具体的信息吗?做了什么梦?噩梦还是美梦?告别谁?亲人还是朋友?”
何西寺看起来就像个和气的小老头,眼睛不大,却极为犀利,他置若罔闻,只看了眼自己手机:“你有2分钟准备时间。我等下有约,不能耽搁太久。”
这就是命题作文了。单从这两个主题并看不出什么跟剧情有关的门路,姜也索性放弃寻找这些联系,站在一旁双眼放空,大脑飞速运转,开始疯狂思考解题思路。
第一个命题不涉及人物关系,就是自己演自己的即刻,即所谓的构建自己的表演框架。
按照常规套路,或者说普通电视剧中的演法,基本就是“垂死病中惊坐起”那一挂的。主人公从床上猛然起身,睁开双眼,迷茫地看向周围,浑身冷汗,费劲喘息,甚至可以加上以手抚胸,努力克制自己的心跳。
一万个演员里有九千个会这么演,在三流电视剧里也许已经达到及格线。
肯定不行!
姜也想也没想就pass掉。
因为太套路了!套路化表演的后果就是,观众一看就是演的,瞬间出戏,不会令人信服。对方是大导,还是高规格电影,绝对不会接受这种低级演技。夸张,表演痕迹重,也就是所谓的太外放,生怕观众看不懂他的情绪与反应。
极度沸腾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谭千渝刚才的那句话,“顶级演员会用强大的意志力摁住自己的表演欲望。”不能演,演就输了,不能想演戏,要把它当作生活中的一个场景。想象自己真的发生了这件事,那么真实的反应是……
杂序无章的混乱思路中,这句话犹如一根细细的金线,牵引着他在极度紧绷的精神下拨开那团浓烈的迷雾,往某个最深处的终点走去。
那是无数个表演视频,无数本演技教程,生活中成百上千次不经意的观察与细节捕捉的片段闪现。
最终,姜也的思绪飘回记忆里,定格在上一次惊醒的自己身上。他瞳孔蓦地一动,眼神聚焦,重新看向了何西寺:“何导,第一个,我准备好了。”
何西寺眨了眨眼,下巴一点,示意他到前面开始。
姜也随手拽了一把椅子过来,又在桌上抽了一本书。
那椅子带有软垫和扶手,他坐上去靠后缓缓躺下,头一歪枕在椅背上。右手搭在扶手上,左手将书打开,放在胸前轻轻按住,然后阖目。修长的双腿随意搁在地上,完全没有使力。
房间内很安静,只有他均匀的呼吸声。
忽然之间,一声极轻的几乎不易察觉的抽气响起,他的右腿突然轻蹬一下,其实那一下幅度非常小,速度又很快,如果不是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他身上,甚至会被忽略。然后他睁开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神还在发懵。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身体再无任何动作,只是原本按着书的左手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于是半开的书顺着他的身体缓慢滑落。只听啪地一声,惊得他原本惺忪的睡眼微微睁大,似乎在此刻才回过神来。
借着他以两条胳膊撑着,迅速坐直了身体,明明没有人,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弯腰去捡书,仿佛刚才睡觉的人不是自己,反而刻意掩盖。
表演定格在这里。
“我演完了,何导。”见何西寺迟迟不叫停,姜也干脆起身提示他。
何西寺咬着烟的嘴角微微翘起,在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看得十分清楚。姜也采用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演法。即便是一般的资深演员也不敢轻易使用——只演一个人的生理反应。
很多人在遇到梦中惊醒这类主题时,第一反应就是如何给自己加戏。因为没有台词也没有对手演员,能呈现的东西太少了,只恨不得把所有情绪都放大给观众看。惊惧,害怕,迷茫,心神不定。结果就是它不真实。
试想一下,日常生活中,有谁在被噩梦吓醒时会真的一屁股坐起来,肩头颤抖,表情惊恐?演员们其实都知道这不科学,但大多数人不敢这么演,就是担心给的太少,发挥不出自己的演技。当微妙的表现欲和表演的纯粹性之间互相博弈时,大部分演员会倾向于选择前者。
所以实际上,这道题的难点在于收,如何在收的同时,还能正好满足观众的想象力。
“第二个还需要留准备时间吗?”何西寺漫不经心地问。
“不用,直接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