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初收回了视线,垂着眸没搭理鸢尾的话。
“沈公子可知,这来往的罗裙之中,哪些是傀灵?”鸢尾又问,“你当知,我看得见这路上之人的傀线。”
“嗯。”
“那沈公子可见过,傀灵结契时的模样?”
“见过。”
以手拂过花灵后颈的傀印,以意念操控,花灵周身的小痣上便会生出晶亮细丝,俄尔,散向四面八方,逐一拉扯后,似水袖舞动于花灵周身,汇作一股,收于主人指间。而后,渐渐消失不见。
兄长收傀时,年幼的沈屹初曾躲在一旁偷偷见过。
“那当是你们唯一能见着傀线的时候了。”鸢尾笑道,唇边有一丝掩不住的小得意。
“是,很有意思。傀线会消失不见。渐渐的,扯线之人就忘了,被扯的傀灵也习惯了……”
恰在此时,花街夜市初启。
卤味烧味、清蒸炸串的摊子逐个推了出来。投壶射箭,灯谜杂耍的嬉笑声缓缓荡开。忽地,街尾马戏人喷火,骤然点亮夜空,如火树银花,引得一片叫好。
“好热闹呀!”鸢尾笑道。
“是啊。”
沈屹初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夏日,花街亦是这般人声鼎沸,灯火阑珊。李嬷嬷自小院偷偷将他带回了侯府,马车打花街穿行而过。
那日一到侯府中堂,就见身着各色绫罗锦绸的长辈们端坐一圈,煞有其事。他们挨个扯着他的小手,又是夸赞又是叮嘱的,交缠的眸光似蜘蛛吐丝,黏腻又纷乱。
沈屹初恍然,被满堂长辈拉扯爱抚的模样,竟与那傀线绕腕,拉扯傀灵的场景如此相像。
记得那时,先是叔父起身,将他拉扯到了自己身旁,拍着他的肩头道:“咱们国公侯府出了将才,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沈屹初闻言一懵,心想自己一出生就在这侯府,沈侯爷亦做了他的父亲十年有余。怎么平平无奇的一个夏日里,他竟恍若初入这高门府院了。
“可等着阿初承祖上功业了!我一早就觉得,阿初是个能干的。瞧这眉眼这气度,一看就是练武的根骨!”
“是是!咱们沈家几百号人的风光,往后可指着阿初了……哈哈“
……
末了,只听沈侯沉沉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既是有了写入命格的责任,自是要好好栽培。今日起,我亲授你诗书兵法。”
十岁的沈屹初未发一言,懵懂地被姨娘伯父们拉扯一圈后,于衣袍空隙间,瞄见了母亲似欣喜又戚戚的目光。
而后在各人混沌的言语中才得知,原是一名动天下的道士算出他命格不凡,堪当大任,将来要承侯府功业。
……
乍起的夜风吹乱了他的回忆,纷纷碎片飘散。
风吹得紧了,连同天边最后一片彤云也骤然被扯碎。墨色如潮水般漫过闹市花街,浮起点点灯火。马车辘辘而过,四五壮汉勾肩搭背,掀开毡帘钻进了酒楼。
沈屹初侧头看了眼鸢尾,随即解下了他身上的鸦青色大氅,一把蒙住了少女纤细单薄的身躯。
鸢尾一愣,见到沈屹初骨节分明的手掌靠近,似要抚过自己耳垂。她偏头躲开。可沈屹初只是轻轻自脖颈处扯出了丝带,垂眸替她系紧了衣袍。
那袍子看着厚实,不曾想竟是如此轻柔。鸢尾将手指探进了那玄色狐毛,随即轻声致谢。
她笑意盈盈的杏眼正对上了那人睫羽之下幽暗深邃的眼眸。一瞬的四目相接,在两人心里各自撞上了一撞。
在衣袍尚存的余温里,鸢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浅淡绵长,看着头顶的点点星火烂漫,映上了他的眉梢眼尾。
“可惜,你不曾见过仙台山上的朝露。晶莹的水珠落在蓬蓬绿意之上,经晨曦一照,洒金似的,璀璨极了……”鸢尾凝着他的双眸,不禁脱口而出,回过神来,赶忙将末了的半句咽了回去。
“倘若你想,我亦能助你重归仙台山。”沈屹初默了半晌,忽地正色道。
鸢尾闻言,略略有些诧异:“想来,这不会是小王爷的意思。”
“是,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
“只要我想……曾有一人,亦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只要我想,就可以自在如风。只要我想,就可以去见天地广阔。关键在于,我如何想。”
鸢尾顿了顿,仰头望着半挂在天边的残月,半晌又缓缓道:“可我想了,却在这北都城里撞得头破血流,还险些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