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英博物馆。
二十二岁的最后一天傍晚,我抬头看见阴沉的天色,思考五分钟决定放下手里的书,出门。二十二岁的最后一天,尽管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和第二日即将到来的二十三岁的第一天也没有什么不同,我还是决心过得有些许仪式感。
恰巧是周五,Friday Late大英博物馆会延迟至晚上八点半闭馆。五点半出门,足够了。我是奔着埃及馆去的,之前逛埃及馆是白天,我想晚上见到拉美西斯该是令人愉悦的。
纯粹抱着夜晚感受埃及古色的想法,我逛得倒是轻松自在。不比以往总是想着记录后续查询各木乃伊的生前故事,异志传说,我走走停停,或驻足盯着物件发呆,放空沉思。一晃神,没注意到身边来人。
“This is one of my favourite collection.”我被头顶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声音不大,略微低沉,显然是在博物馆里压低声音,不致扰人,但在安静的65号展厅依旧显得突兀。
我对突然打招呼的人生发兴趣,通常而言,喜欢逛博物馆尤其在周五夜晚逛博物馆的人,想来大多喜欢一个人细看陈列。在博物馆与陌生人打招呼,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抬头侧脸,右侧站着一位黑色长发男人,头发柔顺散开至肩头,剑眉浓聚,目光如炬。我堪堪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身前的展品。
过了几秒,我意识到还未回应。点点头。“Ah!”为不显敷衍,语气稍带起伏疑问。
许是我站在这面前太久了罢,我心想。其实我只是被层叠的线条和串联的几何样式装饰吸引,这让我想起苗族胸前佩戴的银饰。
我以为稍显尴尬的回应到此戛然而止,没曾想面前的这个男人继续开口,从拼接、工艺、形状评论一番。我微微点头以示回应,因无过多研究并不愿发言。心里倒是想继续瞧一瞧我的拉美西斯石像了,我这个肤浅的女人逛博物馆纯粹欣赏与沉浸,让我学术评论一番,我是万万做不来的。但出于礼貌,我继续微笑看着面前的男人沉浸在美学欣赏的神色里。
一番友好的交谈,不,评论与倾听结束,男人意识到面前的我并未发言,询问我是否喜爱端详如此久。
我抿嘴,却还是诚实答道。“啊,我只是觉得挺好看的。”
对美的欣赏总是无对错可言,亦并不非得说出理由才可。
男人却出乎意料地点点头。此时两人皆不说话了。我决定告别偶遇的陌生人,奔向我的拉美西斯和木乃伊公主,死亡之书夜晚倒是有点儿踌躇不敢向前了。
“Nice to meet you tonight. See you.”我侧身点头,转身离开。
“Are you an Asian” 他突然发问。语气倒是坚定的。也是,黑发在异国是太过显眼的标志。
我回身点点头。 “I’m Chinese.”
我亦料想到他是亚洲人,但并不一定是华裔华人。没得到本人亲口承认前冒然使用中文,并不礼貌。我没想等到他的回应,开心地走向展厅另一侧。
“我也是中国人。”他忽然笑着说。
我停住了,两个人笑着看着对方。突然觉得之前的对话和偶遇显得生动有趣起来。
“要不要一起奇妙夜大英博物馆?”他真诚的语气让我没法拒绝。
“好。”
我倒是惊讶于他对美学的谈论。绘画艺术,雕像艺术,标本展品,色彩沿袭配合,他几乎都信手拈来,细节具象,用语专业。就好像,好像他的生活就是如此。应当说这就是他的生活。
我没忍住问。“或许可以冒昧请问,你从事的方向与艺术相关吗?”
他颔首。“是。你观察很快。我做fine art。”
我摇头。是你的一切细节表露得足够醒目。“fine art是什么?”我不解。
“纯艺术。”
轮到我惊讶了。即使不够了解,也大抵明白和做学术纯理论研究一般,选择纯艺术或许亦需要足够的热爱与勇气。
人们总是对纯粹有着执着的追求,纯粹的理论,纯粹的艺术,纯粹的文字,纯粹的热爱,与纯粹的追求。纯粹的爱是这世间最至高无上最无与伦比的美好的纯粹。
“我之前有朋友是做纯理论研究的,但也仅此一位朋友。没曾想能认识一位做纯艺术的朋友。”我说。“很高兴认识你,你们真的很酷。”
“因为喜欢的纯粹吗?”他笑。
我点头。“嗯,因为喜欢的纯粹。”
他忽然发问。“你朋友做什么研究。”
我不知所以。“语言学。”
“那你呢?”
“我在读法律。”
“在伦敦?”
“在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