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间,一楼的景象越发含混。
唯有知道二楼坐着大人物的方大人,有些手足无措。
朝廷规定,官员无论大小,皆不许狎妓,但在这云来海鲜楼里品酒尝菜却是可以的。
只是现下这气氛愈加难明,官员间尚且收敛,商贾间却在推杯换盏,让人不知道自己真的只是在应酬,还是会发生点别的什么事。
他几次想要逃出云来海鲜楼,起码不让自己在天家眼皮子底下,沾上这一身腥。
但守在门口的几个带刀侍从,分明就是那位带来的人,每每用眼神就能将他逼退回正堂。
他上任徽州知州一年有余,不足两年,虽未亲眼所见,却也曾听同僚说过,这个宅子当年是个什么模样。
出身世族的自己,虽然对皇权谄媚,却还是在克己复礼遵循着家规。家中虽有妾,却不曾到过谢馆秦楼。
云书月这一做派,还是在天家面前,到底是为何?
无奈之下,即便坐立不安,他也还在原处提心吊胆地欣赏着歌舞。
眼看着一楼的贵客们行为举止越发迷蒙,已经被美人美酒迷昏了脑袋,云书月朝站在楼梯旁的言散点头,示意他拉开好戏开始的帷幕。
言散颔首接收到云书月的示意,转身顺楼梯而下。
不多会儿,舞台上的歌舞被撤下。
原本正在传杯换盏的人,不明所以四周环顾,试图找出歌舞消失的原因。
而此时,一个面容姣好,身穿一袭白衣,墨发梳成髻却无一丝装饰的女子,手拿琵琶走上舞台,缓缓坐在了舞台中央的凳子上。
白衣女子扶风弱柳,十指如柔荑般搭在琴弦上,原本以为奏出的是靡靡之音,没想到却是悲切入骨的变徵之声。
与此同时,二楼传来了宛如莺啼却如泣如诉的歌声。
“面如春雪,身若浮萍,寄人篱下,无枝可依。活路难寻,唯有卖艺,却不曾想,误入虎穴……”
原来在二楼放声唱诵的,正是换了一身白衣的贺兰温言。
她虽是年纪三十,却保养得如同闺阁少女般俏丽,让人忍不住驻目惊叹。
只见她双眼眼眶通红,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唱词,只能强压下抽泣,佯装镇定,唱着自己,又或者说是姑娘们那些年的遭遇。
她们之中,一部分被拐被卖,一部分是主家的家生子。无论哪种,都是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长大。
即便这样,躲过了重重困难,却还是没躲过人祸。
一楼的看客们背着在场的邱大公子窃窃私语,无论是与他邱家相识或是不识,大多也都听闻过他养在外头的那位是个什么来历。
虽说城主大多是商贾出身,没那么多讲究,但徽州不同。
徽州世族的数量虽没有中原多,却也是排得上号的。大多数知名商贾是世族旁支,家里也还遵循着世族那套迂腐的规矩。
所以奴籍出身的贺兰温言只能是邱大公子的外室,连纳入家中为妾的可能都没有。
云书月侧目偷看了一眼黄老爷,她觉得同样身为男子的黄老爷,还是个权力中央的上位者,无论哪方面都算得上是既得利益者。
那样的人,大多无法共情女子因为地位底下带来的祸患。
她唯有从另一方面入手,让这位天家知道,他手底下的这些利剑,不如明面上的看上去听话,才能触及他的雷区,迫使他出手。
只是作为上位者的黄老爷,表情看上去没有云书月猜测得那般轻松,反而有些沉重。
贺兰温言一曲,唱尽曾经住在私宅内姑娘们,为了活下去的无奈,虽是夹杂靡靡,却难掩身不由己。
楼下看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面上先是一副迷醉之色,转头却又变得胆怯心虚。
他们中曾有不少人,是这位前老板的座上宾,自然是不能再让贺兰温言唱下去。
就在他们夺梯而上之时,言散与莫祁分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才让二楼的贺兰温言无后顾之忧,继续将当年的腌臜事说出。
他们见对方强势,只能叉着腰在一楼咒骂,但骂出的内容却出乎意料。
“云老板,我看在你的盛情邀请下前来,你就是这么待客的?我虽是此处旧客……”
“此处旧事,何人不知?在座诸位,十之七八都来过……”
他们虽是口不择言,却也还没失了智,只能尽力捂住嘴不再多言的同时,怒视着楼上一脸看戏样的云书月。
黄老爷先是幸灾乐祸,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他们这是鬼上身了?”
云书月指了指站在另一侧楼梯边的莫循之,巧笑道:“您看,四象派的道长我都已经请来了,哪能有什么鬼怪?”
见黄老爷还是疑惑,她解释道:“我与百花门门主有些交情,这是百花门的一种药散所致,能让他们口吐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