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比起梦魇和头疼,成辛以犯胃病的次数倒算是极少了,偶尔一两次,大都是因为没按时吃饭。
这回大概是连熬太久了?所以他的胃从昨晚开始叫嚣到现在,到后来太阳穴也不嫌事大地跟着隐隐作痛。
但这种小病小痛,他以前向来不当一回事的,最多闭眼歇一会儿,熬过去就好了。可现在,窗外是狂暴狰狞的海岛暴雨,如同一部逃脱大荧幕的恐怖电影序曲,攀附崖壁的黑色藤枝似张牙舞爪的怪兽念出可怕的咒语,如此难熬的境地,车厢里却只有她温温软软的气息,和闪烁流转如清澈河水般的眸光。
而他,竟然就在这种氛围下变得矫情起来,不太想再去花过多的力气对抗疼痛,只想做一团失去骨头支撑的泥巴黏着她,告诉她,其实他早就已经痛得快要死了,昨夜坐在她家楼下时痛、白天查案时痛、在船上时痛、吃饭抽烟时痛、分析案情时痛、每分每秒都在痛,痛得不可思议无法无天……他只是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而已。
棉花。
她在,他就像一团泄了力的棉花。
她不在,他却反而仿佛永远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去让自己继续做一台永动机。
“什么?”她没动。
成辛以用下巴指了指毛巾。
“你也到后排来休息,把头发擦干。”
“可是……”
“这种鬼天气没人会过来的,而且老杨很稳,那两个人现在都在他眼皮底下,如果有问题,我们会先收到通知。”
“可你刚才还说了要守在这儿。”
又一滴汗水从右额角滑下来,成辛以把头贴近座椅靠枕压住汗流的轨迹,强忍住翻绞疼痛,不叫她注意到。
“等雨停了再说。过来。”
方清月踌躇片刻,还是摇头。
“不用,我在前面就可以,你……”
成辛以深吸一口气,抬手比了个“三”的手势,视线幽幽扫过她的膝盖。
她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上身仓促后退,摆手露出妥协神色。
“行行行,我过去……你别动……”
一直等她放好药箱和水,笨乎乎地慢慢从前面爬过来,小心翼翼坐到后排另一端瞪他,成辛以才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毛巾的颗粒纤维划过指腹。
“擦擦。”
原想帮她擦,但她耷拉着脑袋嘟囔了句什么,发音类似于“你好好休息吧”,接过毛巾,背身转了过去。
于是他眯起眼,整个人躺低,向后瘫进车窗和靠背之间的折角,伸开腿毫无形象地搭上中控台,余光等着想看她转过来之后的嫌弃模样。
但她擦得很慢,蜗牛似的,一缕一缕地擦,擦完头发又擦外套。
成辛以等了片刻,逐渐感觉眼皮开始变重,车顶灯被眼皮隔开后变得发散模糊,窸窸窣窣的擦拭声音仿佛夜浪呼啸下平和悠扬的安眠曲——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然后那声音变了节奏——她大概放下了毛巾,他周身的神经似乎也正在跟着一并放松下来。
又一阵极小的声响——是她微微探身调暗了灯,大片黑暗顺从蔓延,只剩一点点很微弱的余光——
然后是外套重新亲吻皮质坐垫,她重新坐了下来,似乎开始找什么东西——某种软塑料材质的物体被沿着同一个方向轻轻撕开——
接着是衣袖的摩擦——
再接着,一切回归静止。
浊浪拍岸,野风呼号。
但车厢内一如最深寂的空灵海底。
须臾过后,两扇睫毛突然颤了颤。
成辛以慢慢睁开眼。
一只异常温暖熟悉的小手,极轻地把他的上衣下摆掀起了一点点,悄无声息,但又目标明确,如一条软滑滑的小蛇,毫无阻隔,肉贴肉,无比精准地径直贴上了他的胸口,柔腻手心烫乎乎的,下方覆住的,就是他正在狰狞绞痛的胃部。
他面无表情瞪着她。
关了灯的车内大片漆黑,但他还是清楚看见那片花里胡哨的发热贴已经被拆开了,她就是用它把自己的手心暖得格外热,掌骨微微使着均匀的力道,正在帮他揉按缓解。
但那张脸上并没有任何刻意掩饰的表情,反倒极为坦然平静,接受着旧情人的瞪视,背挺得直直的,细长眸子稳如雕画,眸光肃沉如夜,心无旁骛,就仿佛……仿佛他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伤病患者,她只是尽医者本分,帮他治病,而他如果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凡再多出一点……
但凡再多出一点……
火山已经迸发,岩浆如坍倒的城楼墙体汹涌而至,可海底总是热衷于假装平静。
总是这样。成辛以一动没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半晌,终究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来。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