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生如水,平平淡淡;有的人生似酒,热热烈烈;而他的人生像窗外投来的玻璃弹珠,砸碎了厨房里的油盐酱醋,他慌乱的捧起来,舔了舔,已经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初夏,天气逐渐温热,那时的我还是徐州师范学院的学生,即将毕业,结业论文依然没有着落,中文系的学生全被赶出去采风;我们出了校门,沿着公路一路西行,除了漫天的杨树毛子,似乎没有什么有趣的风景,行至午间,肚子咕咕作响,偶见一爿小店伫立道旁,我们便折了进去。
这间饭店颇为古旧,一进门儿,一尺柜台上摆放着几坛老酒,旁边是黑色的盏碗,酒渍把台面浸的微黄,几只苍蝇任性的爬来爬去,店家也慵懒的打着哈欠。
我们找了个临门的桌子坐下,由于春夏之交,正是青黄不接的时侯,除了我们这一桌,并无其他人吃饭;我们正有说有笑的时侯,门口来了个老头儿,老头儿五六十岁的年纪,皮肤白皙、衣服整洁,和街面上的其他人颇有些不同…
老头进得店门,拿出一枚硬币,让店家打了一碗酒,又拿出一只碟子,让店家倒上点酱油;再从兜里摸出一只五色的玻璃弹珠,蘸了酱油,就这样一口酱油一口酒的喝着;我看老头颇不寻常,于是就高声对着他喊:“大爷,来一块儿,我请客,咱一块喝个酒…”
大爷背着身,头也不回,低声说:“要了一辈子饭了,再好的饭也不想吃了…”
听老头这样讲,我更加的疑惑?我接着说:“不吃饭,咱拉拉呱吧…”
他转过身来,看我们不像本地人,鼻子上还都架着眼镜,张嘴询问:“你们哪的?”
我说:“我们是徐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马上毕业了,来乡下采采风…”
我趁机反问他:“大爷你说你要了一辈子饭,我看你怎么着也不像是要过饭的人…”
他顿了顿,仰起头,一气把酒倒进肚腔里,又把弹珠收进了口袋,颤巍巍的回忆起了往事…
他说:我本不姓李,也不是这儿的人,老家在河南滑县,一个出烧鸡的地方,原本是姓薛,具体大名叫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我大概是36、37年生人,上头有一个哥哥,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小的时候在那边,家里也算是富户,有七八间房子,还有几十亩地。
但没过几年,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老家那边闹饥荒,现在没人记得了,叫“水旱蝗汤”;先是老蒋炸了花园口,家里发大水,天天坐在木盆里;然后就是大旱,一年多没怎么下雨,大坑、小壕里没有一滴水,地里的土一抓就漏沙,连续三季没收一粒庄稼;后来又起蚂蚱,蚂蚱遮天蔽日的飞,见着啥啃啥,地里面连点“青意思”也见不着;还有就是汤,汤是啥我也不记得了,应该也是天灾吧?
就这样连续两三年一粒庄稼也没收,原本家里还有点存粮,后来连榆树皮都吃完,再待在家里就是个“死”,不得不出去逃荒;我们算能“熬”的,在1942年的冬天了才开始往外寻个活路。
在临走前几天,俺爹找到卖烧鸡的张家,把10多亩地和七八间房全抵给了他,就换了一箢子(北方盛放东西工具)棉种外加一箢子红芋;还剩了十来亩地,爹想着过了这一阵回来,还能接着种;没想到这一走就死在外面,再也没能回来。
具体往哪个方向“逃荒”
娘说:“往西走,亲戚朋友都是往西安那边逃的,路上也有个照应。”
爹说:“往东走,商丘那边逃荒的人少,要饭也好要;于是我们一家六口儿,开始沿着故黄河一路逃荒要饭。”
逃荒走的那天,打开门,是个大晴天,日头很大,地面映的晃眼;本身就是冬天,再加上老百姓砍树枝、吃树皮,树上光秃秃,左邻右户死的死逃的逃,村子里静的瘆人。
娘想着出远门,东西也不能多带,就给我们穿上过年才兴穿的新衣裳;我和大弟弟还很高兴,两个兜里装满了玻璃弹珠,只当是出门走亲戚。
大哥帮着爹娘往独轮车上搬,先把两个箢子绑在车厢上,我和大弟弟一左一右的坐上去,又绑了些铺盖;爹在前面套上车绳,大哥在一旁帮父亲推车,娘抱着吃奶的弟弟,就这样一家人就上路了。
走了一天,白天还好过,一到晚上西北风刮的像刀子割;爹找了个背风的沟里,一家人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继续往前走,前几天粮食还能吃个半饱,走了三四天粮食就不敢吃了;全家人每天吃多少都有计划,爹一天给我半块红芋、九粒棉籽,饿得时候不舍得吃,用舌头舔舔,实在饿得不行了,才敢往肚里咽。
光靠这些粮食早晚得饿死,我就跟着大哥去要饭;要饭要去家里有老人和孩子的人家,老人心慈手善,多少给些吃的;别人家吃饭我们就围上去,有的不讲理的,不仅不给吃的,还用棍子打、放狗咬;所以现在谁家再好的饭,也不去吃了,吃白眼食一辈子,再也不想吃了。
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是在逃荒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