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抹身影沿着山阶渐行渐远,霍定骁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他派了青枫暗中护送瑾然下山,雨停了,想必不多时她便会到山脚。
他重新束好袖腕,棠儿牵住霍定骁的小手指,跟在他身侧,口中却换了与方才不同的称呼:
“霍叔叔,你是不是暗中喜欢那位仙女姐姐呀?”
霍定骁唔了一声:“棠儿怎么猜到的?”
小丫头抿了抿嘴:
“霍叔叔方才看仙女姐姐的眼神,跟我阿爹生前看阿娘的眼神一模一样,霍叔叔每年都要来法言寺,今年却提前了许多天,莫不是为了这位仙女姐姐?”
“小鬼头,你方才喊我阿爹,可能会坏了霍叔叔的大事。”
棠儿有些不理解:“可是,是霍叔叔叮嘱棠儿在其他人面前都要唤你阿爹的呀。”
“她不是其他人,她是霍叔叔等了很多年的人。”
女童步子小,霍定骁一手牵着棠儿慢慢走朝后山走去,最后停在一处修禅庄严的禅房前。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嬷嬷立即上前,从霍定骁手中牵过棠儿,见他湿了披风,急忙道:
“山间阴冷,王爷也不怕着了风寒,老奴这便取一件干爽的来。”
霍定骁却摆了摆手,脱下披风递给老嬷嬷:
“无妨,常嬷嬷先带棠儿去用些斋饭吧。”
他说完,在禅房门上轻敲了几下,得到里面人的回应,推开门走了进去。
霍定骁盘腿坐在蒲团上,在他对面,同样盘腿坐着一位须发尽白的僧人。
“王爷今年比往年来得要早些。”
大师慈眉善目,佛珠轻转,一双洞察世间万物的眸子静静看着霍定骁。
霍定骁却淡淡一笑:
“不敢忘空寂大师当年救命之恩。”
数年前的一个冬日,空寂大师在法言寺积雪的后山意外遇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脸朝下趴在积雪中,几乎快被掩埋。
在少年身边,还卧着一只白色幼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空寂大师将少年带回寺中,擦了整整十桶血水,一眼认出少年侧脸上流放犯人的黥刑。
少年苏醒后也并未隐瞒实情,他竟然是广平王府世子!
广平王被牵连进皇长子夺嫡一案,全府抄没,流放北疆,途中被押送广平王府的官兵尽数屠尽,唯有他一人存活。
为了取掉手镣脚铐,他硬生生削掉自己的肌肉,在雪地中不知爬了多久,最终昏迷在法言寺后山。
空寂大师为他治伤,用医术去了他脸上的黥刑,想要点化他放下仇恨。
后来,少年执意下山,一去不返。
再后来,少年重新回到法言寺时,已是权倾一时的摄政王。
每年的今日,他都会来到法言寺探望空寂大师,然而唯有大师一人知晓,在无人注意的暗处,当朝杀伐果断的摄政王,满眼柔情地看着一位为亡母上香的女子。
而那位女子,明明梳着嫁做人妇的发髻。
空寂大师认出那女子是苏家的庶女,周府的少夫人。
大师轻轻叹了一口气。
世间万般红尘客,当时只道求不得。
霍定骁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里面的东西,是他命青枫连夜从医馆购来的,他缓缓打开,放在与空寂大师中间的小案上:
“大师可认得此物?”
纸包中是一些褐色的枝叶,空寂大师从中拿了一支,端详了一番,放在鼻端嗅了嗅,回想起这段时日沧州城人言鼎沸之事,大师将枝叶重新放回纸包,抬眸看向对面的人:
“王爷觉得周府的事有蹊跷?”
霍定骁也从中拿了一支,手指不紧不慢地捻着:
“她不会作出下毒这种事,她是被冤枉的。”
“王爷与苏姑娘已多年未曾接触,人心都会变,王爷如何断定苏姑娘深受冤屈?”
空寂大师的声音在禅房中轻轻回响。
霍定骁也不知为何,彼时他尚在他处微服,接到暗线传来瑾然以毒害婆母的罪名,被周府休弃关进大牢的消息后,他立即吩咐车马昼夜不停赶往沧州。
他坚信,瑾然受了冤屈。
“当年我在芙蓉苑隐姓埋名,打探消息身负重伤,她明明有机会拿走幻海螺,那时我双目已无法视物,任凭我是生是死,都牵连不到她。”
“然而她没有,她本就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又怎会作出毒害婆母之事。”
“王爷如今已权倾天下,要为苏姑娘昭雪,自然有万般法子。”大师捻着佛珠,语气泰然。
霍定骁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瑾然尚且不知本王如今的身份,若太明显,或许会令她惧怕。”
空寂大师默默无言,红尘客中,竟也有如此痴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