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鸥记忆中别无二致。最大区别在于,当他掀开小旅馆积年发黄的橡胶门帘,在街上站定时,再没有人停下来问他一句了。
香河街的所有人都疲于奔命,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不会为任何一个陌生人停留,哪怕是他蒋争鸥。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了。
蒋争鸥垂了垂眼,没什么表情地抬脚往前走。他挂着一张宿醉后的死人脸,偏偏长得好又仪态挺拔,纵使香河街的人不认识什么名牌,他看起来也还是挺扎眼的。沿街躺在摇椅里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看着他笑,蒋争鸥没管,走过三间早点铺、两栋民房、一家成人用品店,他停在了最熟悉的屋檐下。
发黑的木头招牌上,原先的刻字“鸥鸥小卖部”已经被涂掉,取而代之的是用白色颜料歪七扭八写上去的五个字:
春天裁逢铺。
蒋争鸥从小成绩好,字相应地也不错,被送回蒋家后有赖于蒋涉的魔鬼式教育,一手瘦金体写得就更漂亮。此刻他看着这丢了个绞丝旁的“缝”字,又想起原先招牌上他妈秀气的小楷,又是嫌弃又是好笑——更何况,招牌边缘还不伦不类地绕了一圈彩灯!
幸好不是晚上,彩灯还没亮。否则画面太美,蒋争鸥都不愿想。
铺面只装了卷帘门,眼下已经掀起大半。蒋争鸥最后看了眼招牌,转身进了店里。原先开小卖部时的玻璃柜台居然还在,半透明的老式玻璃已经泛起陈旧的黄色,台面上桶装糖果、小饼干一字排开,内部最外侧摆着廉价烟与打火机,再往里,就是乱七八糟堆着的几大叠布料。计算器斜放在柜台中央,旁边还有几根签字笔,应该就是结账的地方。
而此时此刻,柜台后空空荡荡,只有一件桃红色的连衣裙挂在穿衣架上。腰部硕大的蝴蝶结已经散开,垂下一截,点在了地板上。
蒋争鸥在一盒标价三块五的“红双喜”前停下,曲指叩叩柜台:“有人吗?”
等了一会,没人应他,他就往里屋望了一眼。目光越过几排杂乱的衣料架与高高挂起的成衣,能看见后院几扇刷了红漆的房门,还有拿网眼绿纱糊了的木头窗户,都是紧闭着的,瞧不出一点有人在的迹象。他心里说不上失望还是难过,只是收回视线,掏出钱包,把皮夹里所有钞票都拿出来放在了柜台上。
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做,蒋争鸥只是突然想。也没用什么东西压着,他转身就要走。不料才刚回头,便听见有老人呵呵一笑:“男娃,你也是找尤三的?”
蒋争鸥不知道“尤三”是谁。他抬眼,只见一个老太太正背着手,笑眯眯地看他。他也回之一笑:“我找这儿老板。”
“那不就是尤三嘛。”老太太拖着长音,语气很戏谑地:“哦哟,真是不得了,一个两个的,赶着上她的门——她疯得很,有时候白天开了店,也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你要找她,柜台后面有电话。”
说到这里,老太太忽然止住话音,把蒋争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她狡黠而意味深长地笑了,压低声音说:“要不是看你年纪小,长得又标致,我才不跟你讲!”
她又仔仔细细看了蒋争鸥一眼,这才摇着头,自顾自叹气走掉了:“哦哟,尤三真造孽哦……”
蒋争鸥蹙了蹙眉。听起来这位“尤三”的风评似乎不太好,结合那歪七扭八的字迹和人厌狗嫌的审美,他已经大概勾勒出了一个形象。但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毕竟他又不和尤三搞对象。
他只是来做一桩交易,那就是把这栋房子买回来。
蒋争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再次进了屋。侧着身子挤进柜台后,玻璃边缘果真贴着一张算不上名片的“名片”,依然是那狗爬一样的字迹,小孩学写字般,一笔一划、然而歪歪扭扭地描着名字和电话号码。蒋争鸥看过一眼,怔了一怔。
尤三的名字,叫尤惜春。
他这次是真被逗笑了。一直到向邻居借了手机、打通电话时,他的声音都是带笑的,带笑地说明来意,带笑地自我介绍:“我叫蒋鸥。”
尤惜春那头麻将声轰轰隆隆,也不知道她到底认真听没有。总之,她最后只丢下了一句话:“我在街尾,你过来吧。”
尤惜春的声音柔而缠连,让人联想起水蛇。蒋争鸥挂断电话,莫名觉得有些冰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