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首度踏入浪辰台。
她之前虽然常常听说消息,但其实她连北冥封宇本人都很少见到,瑶妃又一味拘束女儿在内殿里,就更不要说见他的好友。绫姬没有让人事先通报,是以她们两人进入的时候,欲星移正在中庭练剑练得心无旁骛,甚至完全没有觉察。
年轻气盛的世宦子弟,还远远没有后来的八风不动,城府深沉,一双金色眼眸锋芒毕露,流光溢彩。足下由静转动的一霎,运腕承合随之迅捷变化,水无常形,来势莫测。可那不是富贵轻灵的君子剑,扑面而来,极具压迫质感的是极为强悍霸道的剑意,是志在涤荡尘寰,改元更制的意气风发,凌厉自如。他全心神地投入到与剑合道的共鸣之中,似是要以此剑写尽生平志趣,一时柔枝拂水,鱼跃松涧,另一时纵横海势,蛟龙翻波。
他的眼中没有蕴姬,可是蕴姬的目光只会紧紧跟随着他,像是这双眼睛已经不是自己的,像是生怕这一眼没有看到就结束了一切,像是一场从不属于她的,也永远不会再有的美梦。即便,这梦最后变成了横亘半生的梦魇。
可在这里,可在这时,蕴姬透过那时的自己,所看到的欲星移,原来依然这样震撼心神。就在这一刻,所有的最瑰丽的想象,最虔诚的赞美,都有了具象。
一个声音轻飘飘地停留在心上,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她不会更贪心的。就算永远不能触及,但是只要这一刻,她就可以满足了,她就可以远远地望着,想着,怀恋着这一刻的悸动和幸福,长久地在这孤立无援,冷漠无情的深宫里生活下去。
所以到了最后,她所能说出的最狠绝的话,也不过是恩怨两清,没有复仇,没有伤害,一点也没有想过。这场一厢情愿的幻梦,她不后悔,也许她爱的不是真正的欲星移,只是她眼中的欲星移,或者只是还能够对他人全盘倾注爱意和信赖的自己。
那时的欲星移,不会再有了,那样的蕴姬,也不会再有了。
绫姬悄悄咪咪地凑到她耳边,得意洋洋地表功,“人品样貌,学识才具,阀阅出身,都是海境顶尖,也最和你父王相熟相契,怎么样?我的眼光是不是很好啊。我们家小蕴值得最好的!”
蕴姬转眸细细看她,目光像是有意描摹这一刻的鲜妍轮廓。绫姬没有宠妃架子,从不自称本宫臣妾,她虽也是鲲帝皇族出身的旁系王姬,可比起以势压人的长辈,鲲帝,高位妃嫔,她通常更像个姐姐闺蜜一样对待身边的人,是宫规森严,压抑沉重的旧鳞宫里,是一抹夺目惊艳的明珠闪耀,一种堪称奢侈的如沐春风。
更是令人甘之如饴的毒药。
她见蕴姬久不作声,自己轻轻摸了摸鬓发,竟似一点不好意思地半蹲下身子来与蕴姬平视,柔声细语,“我们家小蕴不喜欢吗?唔,也没关系,我再给你看更好的——”
“绫皇贵妃娘娘……”蕴姬开口艰涩,感觉自己嗓间如吞炭一般,火烧火燎的灼痛,难以吐字。
“诶~”绫姬不依不饶地撒娇摇头,琳琅垂下来的小块珠翠,打在她的颊上活像是小拨浪鼓,“不要叫娘娘,显得人多少老气的,我可是比你父王还小上几岁。你就和她们一样叫我绫姬就好咯。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身份规矩,有什么说什么。真的真的不喜欢他哦?”她微蹙眉心的样子,分外惹人爱怜,似乎是在认真的烦恼。
蕴姬不忍见般的阖了眼,只因唯有如此才能保持心底的声音不被动摇和篡改,“在这冰冷无底的深宫之中,娘娘是唯一问我喜欢什么的人,是唯一说我值得最好的人。你有没有,”她说到此处哽咽起来,仿佛有某种力量死死攥住了她喉管,几近窒息,要制止她提问,但她仍是强挣着说下去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刻,是真心话,而不是……”
算计,机心,手段,欺诈,处心积虑的诱导和设局,包裹着层层蜜糖的诛心之毒,仇恨之火。
一声尖利刺耳的瓷器碎裂骤然砸在蕴姬的身前。再睁眼之时,场景已然从清隽雅丽的浪辰台,转进阴暗无光的后宫配殿。她的头皮猛地一阵激痛,被迫仰头正撞进绫姬天真无瑕的美丽微笑。此刻长长指甲抠进血肉,更几乎要从蕴姬头上生生撕走一层皮的始作俑者,依旧未改她那柔媚娇俏的甜嗓,仿佛她也只是在和养女平常地吃茶玩耍的语调,“为什么没去赴约啊?你不是最喜欢欲星移吗?我好不容易才给你创造独处的机会,真是浪费咯。”
蕴姬奋力倒抓着绫姬的手,试图把自己的长发辫解救出来,可是对方死死掐住向后拖拽她,她自己根本用不上力,忍耐着近于被薅走头皮的强烈痛楚之下,断断续续地咬牙回答,“你……这是、害他!被抓住现场、会、怎样……”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绫姬攥紧她的发根,贴面过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娇嗔埋怨,大惊小怪,“你竟然不相信我。我会给你们保密的,就像我之前也给他和未珊瑚的交往保密了呀!都怪你把我找到他们通信的证据全烧掉了,下次我怎么才能叫欲星移自己单独赴约呀?那条鲛人很狡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