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玄昭晨起,侍女湘儿伺候盥洗后更常服,便自西穿廊往斓阁去,翻阅近几日各地上供的赗赙品录和礼部送来的丧仪规制。
搬来陵邑已有月余,未见过几面的皇帝夫君死的匆忙。缪玄昭寡幸无子,因着缪氏在文人中声誉鼎沸,又是簪璎世家,惯是礼仪齐备,故诏令缪玄昭出任奉陵女史,即便她与那家里素来无甚往来。缪玄昭只唤婢女拿了些惯习的用度,便一袭白衣随盛陵尉,从兴乐宫搬到了渭北陵邑。
盛陵是她那位夫君甫一登基即为自己修建的帝陵所在。
合上细密繁缛的品录掷于一边,缪玄昭语带讥讽,自顾自地说,“这地方献上来足金的麟趾,昆山的玉髓,堆成山一样厝在皇陵,真是难为他们费心南渡北归,路途辗转了。”
不禁哑然失笑,不知是该吟一曲都城里时兴的延年先生亲作挽歌,做出新丧寡妇哀怨的姿态,还是正襟危坐,不亢不悲,暗贺保全了自身。
李朝制度沿袭六百年,帝王死后,除皇后外,有子妃嫔一律随丧仪陪葬,如此不体面的死法,在缪玄昭看来和前朝人殉没什么分别。
史家春秋之笔,却美名陪葬之人无限荣光,所谓江山社稷为重,这带血的虚名,谁又能坦然以对。
刘彻茂陵多滞骨,
嬴政梓棺费鲍鱼。
湘儿见小姐面色不虞,眉间颓然,便轻轻把新制的各色果子推到书案显眼的位置。“小姐尝尝这个,湘儿看那帮盛陵尉府里的郎君过西市总要带回一些,便差老墨早早地去晨市里买回,小姐吃个新鲜。”
“湘儿,你说那些虚伪之徒冠冕堂皇,为了有朝一日天下皆知,位列三公,蛰伏经营,装出个孝子清流的样子,在众人面前,如教坊俳优一般惺惺作态,装点自己的愚忠愚孝以显世。独女子须得守节自矜,封言缄语,天家女子甚至付出性命以事君,而这些男子只需呈上贵重名物和妥帖礼数,即可名利兼收。究竟何者实为忠义?”
湘儿惊愕,这些话传到外间便是岌岌可危,一面瞳孔疾颤,先是环顾一圈窗门,急跪下恳求小姐不要再多言语,一面心下暗惊,缪府旧宅里的二姑娘和刚入宫时的缪婕妤是断然不会直抒这样的言辞。
湘儿自是不明男子与女子如何立世自处,但却觉得小姐的内心终于如冰封之河溃开几处裂隙,有些人气儿了。
缪玄昭一时也不知为何竟如此失态,往常纵有腹诽,面上也不曾显露半分。
忽得就想起刚入宫时的光景,亦是满身怨念委屈纠缠于心中不得解脱,便是今日侥幸逃过命数之劫难,也难忘当初家人背弃。
“怨不得嫡母不愿送姐姐入宫。一招不慎,如了人伦纲常的愿做得母亲,却做不了皇后,竟只有当人棍的份儿。”元伽三年,十三岁入宫的缪玄昭从教养女官处学习宫规女容,愈听内心愈发寒凉,命途竟半点不由己。
彭城缪氏,历朝世家,几代门楣荣耀,就是江山换了姓氏也撼动不了的文人领袖,却还是免不了这些小门小户的卑劣想法——让庶女替嫁。
或者说,替死。
自此不再东望,心冷面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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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家世系更迭愈是风雨飘摇。渭水以北,塬上世代帝王归宿,庄严肃穆,礼法屏障,长安城烟花巷里调笑的强寇路过渭桥都要正正衣冠,缪玄昭因故反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稳,确要感激那位先夫寡幸于她,无子无女。
湘儿知晓玄昭自小就最有主意,半点亏不肯轻易消受,“小姐,如此一来,咱们须得小心为上,新帝和外戚之心意,自离宫以来一概不知。既已死里逃生,性命是第一要紧。”
缪玄昭何尝不知情势微妙,“如今我已入盛陵邑,想动我也需得几分气力。”盛陵尉大部皆由李朝历代帝王直隶绣衣使者构成,均是各地酷吏出身,负责皇陵匠作,统领周边戍卫,不属任何派系势力。
缪玄昭定了定神,让湘儿去掩上轩窗,近日晚来风急,廊庑下的琉璃响坠颇不宁静。她又展开手边的《长短经》,一灯如豆至子夜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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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新帝幼主登基,太后把持,改年号为平朔。平朔二年春,先帝李瓒下葬盛陵已有半载,缪玄昭数月来忙不迭,兀地闲下身心。此间收到一封外信,系从长姐缪玄娇处送出,嘱她万事小心,看顾好身子。如今她这位姐姐已是儿女双全,良婿在侧。
缪玄昭自知狭隘,总觉得姐姐那些仓促的关心里带着一丝得利者的怜悯。她赢了,过上了凡俗女子眼里艳羡的生活,画本里的才子佳人总归是九九八十一难,仍有和美结局,可她的姐姐,竟无一丝阻碍获得了幸福,即便这幸福里,裹着玄昭数年来的冷噤寒战。
缪玄昭算不得什么圣人,做不到坦然祝福。信件也只是让湘儿收进箱奁,再无后话。
盛陵尉近来形色匆匆,均散在外间不见踪迹,陵邑里仅留了一些用惯的人巡守,时常看顾不暇,于是盛陵尉将陵邑各处闭门上拴的时间往前略提了些,早早的,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