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风住尘香,雪霁云散。
李澹朝会完便从宁宸宫前殿径直往屏山园去,一路氅袍翩飞,步履极快,宫人们追之不及。今日长空碧洗,应是老师离开临安的日子。
“老师,没几日就是除夕了,何不在宁宸宫一起过?若放心不下家中人,朕可差人将他们都接来临安,也好一起热闹热闹。”
“陛下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在下并无官品位阶,若久居宁宸宫伴驾左右,迟早是要在朝臣那儿被参上一笔的。到时赐我一个惑君的罪名,随意便可下狱打发了。”那男子语调松快,只轻抚李澹的背脊,似作安慰。
“这话听来倒像是怪罪朕的不是。学生屡次传口谕,愿延请您作江左帝师,也好时常提点于左右,都被老师您回绝了去。学生自是不敢再惹您不痛快。”李澹抱臂背身,面带愠色,薄红溢满了半个脸颊。
“此事怎会是陛下的不是,草民早知您来日必会成就帝王之业,而庙堂漩涡,已不再是吾今生所求。故屡次请辞,与陛下并无干系。”
李澹听得此话,瞬时受到安抚,也不便再相劝,只好随着老师性子去。
“北伐一事——”,他似想最后为此事挣扎一下。
“郅某只能言,君王不可恣性而为,时刻需调停各方,否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时,总是悄无声息。”
“学生明白了。”
“常侍,替朕送老师出宁宸宫,务必安顿好车马。”李澹回身而命,语中尽是惜别之意。
“奴才省得。郅公子,这边请,老身陪您回园子里收拾停当。”
······
郅毋疾行至屏山园门口,又回身朝阶上孑立相送的李澹略一稽首,竟作君臣之仪。
“战场刀剑无眼,若此战不得不打,陛下临敌,务必当心。今已执掌东瓯国,草民祈愿陛下来日江山北望,已是金瓯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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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江左临安返襄城境内,不过三五日的车程,一路因各处徙民饿殍乞食冲撞,郅毋疾每逢此事,又不愿坐视不管,所过之处,皆留下银钱和尚还有的吃食。
至襄城边境,一户佃农家中六七口,好几个孩子饿得皮皆皱起。车夫询问时,那父母只言想至南境寻豪族地主依附,给口吃食便可当牛做马。想来应是北霁苛税难当,不惜举家千里流徙。
郅毋疾掀起帷帘,婉言相告,“你们若不嫌弃,可再西行数里,便至襄城境内,找一处名叫燕馆的酒肆,就说是家主郅某愿为你们安置一落脚之地。现下多事之秋,寻一处先安顿下来,总是没错。”
那一户人家皆如祀神般跪地稽首。如此富贵锦绣之人,竟也愿分神看顾路边的几株杂草,实在与他们想象中熙攘皆为利来的商贾不同。
郅毋疾终是在除夕前折回了襄城。
“家主一路辛苦,实不凑巧,年节当前,客席沸满,回来少不了又得再忙碌一阵。”菖蒲取下郅毋疾身上的外袍,又轻拍了拍他身上的浮尘,散去长途跋涉的疲惫。
“菖蒲,走前着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郅毋疾擎起一茶钵,于轩窗前看向后首院子里。缪玄昭正于树下曝晒无花果,托腮守在一旁,似是防着风来起落。
“家主,我已着人回代郡问询窦氏族茔的守墓之人,仍是数年前奠基时,我们给过银两的那位老伯。他说的确见过年轻的男女三人,往墓地里凭吊多日不离。应是窦氏旧人,便也没有阻拦。”
“他可有说这三人特征?”
“二女子,一寡言男子,其中一女子跳脱莽撞,另一位虽粗布蔽衣,模样平常,却仍于仪礼极为妥帖,气度不凡,倒像是个主子。”
“主子——”
菖蒲退下去后,郅毋疾缓慢于案前膝腿而坐,一手掀开窗帷下暗阁屉门,取出一页极工细的绣像。那宣纸早已泛黄落拓。
其上涂抹一女子,于院落间执卷,状似不羁,正卧倒山石,眉眼尽是笑意。满纸墨色,惟有面颊间抹上几笔轻红。
落款处为,“元伽三年,宦旅间,窦奉甫绘于彭城缪宅”。
少男少女,那刻定是眼前人惜取眼前人,玲珑心思皆在画意里。
窦初云的遗物里唯一有这么一件与女子相关的东西。
郅毋疾第一次从代郡带回这画时,便被这画中仙殊为特别的气质吸引。虽只是置身画中,却像是极名贵的一件饰品。
如他还是石匠家的儿子时,过路见铺子里华贵非常摆供着的白玉琴,即便习琴期年,却也不敢染指。这心绪,实在是奇妙无羁了些,但却偏偏有这别样的感应。
他侧首看向窗外树下红粉一点。一个人或可掩去眉目身量,却于品性气韵无法改变。他在燕馆见玄昭第一眼时,便觉粗布麻衣皆为假象,其内心定是洞天琉璃,见识广大。
若非情急,一个人又怎会愿意隐去父母所授之身体发肤,而成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此生或尽可谓徒劳与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