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殊英在片刻不停的奔驰中,已经开始想象起那样的场景。他要挥起手中的银枪,郦阳公主的金枪会撞在他的枪尖上。一次碰撞后,在公主被挑歪的头盔下,漏出来的几缕长发会高高地飘起,挡在她眼睑之前。
而那柄神出鬼没的银枪,就在此时绕过金甲的甲叶,刺破她惯常穿着的红袍,戳进她的血肉深处。拔出来时,血会随着拔出的枪尖四处迸溅,喷满那匹白马的马鬃。
叶殊英要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摇摇欲坠的郦阳公主,用她恰好能够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对她说,“殿下,别来无恙。”而这,将是他们重逢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或许他也会假惺惺地对郦阳公主说几句好话,摆摆劝降的架势,尽管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些话除了为叶殊英增添几分顾念旧情的虚名,没半分用处。“郦阳殿下,大势已去,那昏君业已在宫中自焚,你死守此处又有何用?不如就此归顺我等,也免得多造杀伤!”
“叶殊英,少来我面前做此虚伪之言!”而那时,公主想必会立起蛾眉,扬起凤目,硬邦邦,冷冰冰地如是回答。“我宁可今日乱刃加身而死,也不去学你这种贪生怕死,畏刀避剑的小人!”
又或许,她压根连回答也不屑,只是皱起眉头,冷嗤一声,然后用枪刃代替所有言语。无论怎样,她最终是会死的。她死前又会如何呢?她会如何用含恨的眼睛看过来?或许那双眼睛里映着天边将沉的落日。
将死之人的恨意毫无价值,也不能在叶殊英的心里激起什么涟漪。他只会回以同样冰冷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渐渐地浑浊下去,失去了明亮的光彩。或许她最后会闭上眼睛,一滴蓄积已久的泪水划过眼角,在满脸的征尘中流出一条水迹,水痕之下显露出她雪白的肤色。
或许,她直到最后也不肯闭上眼睛。直到她的敌人,挚友,她养虎为患的学生,怀着怜悯从马上跳落下来,弯下腰去,轻轻合上她的眼睛。然后带着胜利者虚伪的敬意,命令手下厚葬郦朝最后的将军。
他的思绪被传令兵的高呼打断。
“报告将军,已拿获郦阳公主。”
“怎么抓住的?”叶殊英猛然顿住,思绪回到现实中来,嘴里若无其事地问道。
“她砍了十多个人,最后没了力气,想抽剑自刎,被几十个人一齐冲上去,拖下马来了。”
叶殊英顿时没了半点兴趣,事实如此无味,没有每一下皆欲至对方于死地的对决,没有恨不得揭尽对方每一寸短处的诟詈,也没有垂死前含恨的最后一眼。
郦阳公主就这么被擒拿了,因为众多士兵的围攻而力不能支,她最后的战役记录是手杀十数人,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有任何战役记录了。这就是她的结局,无味而真实的结局,足可写到任何一部史书上,而她遭擒的记录里,绝不会有他的名字。
“带去桐馆,好生监押起来。”
叶殊英拨回马头,向着城外一步步慢慢地走。他来的时候骏马奔跑如飞,离开的时候却只有马蹄敲击在地面的响声。
在这单调的声音里,叶殊英忽然想,如此说来,这场仗终于是结束了。战船的帆脏得不行,等到天晴的时候,就把那些脏兮兮的帆拆下来洗一洗吧。但不是现在,他要去桐馆一趟。他要提前赶到桐馆,然后等着他的手下败将被押解进来。
他要万分仔细地观看,在女人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搜寻每一点微小的动作,并从中提炼出亡国之臣的屈辱悲愤。然后,他要记住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在江南漫长的春夜里反复地回味这至关重要一刻。
这一刻他赢下了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场战役,并亲眼看见不可一世的对手在他面前低下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