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里的夜,与之前也并无分别,还是一般的月色从门缝漏下,照得地上一线虚白。
叶殊英却不知怎么,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只觉一闭上眼,旧事便如同雁阵般在眼前一一掠过。终于要睡去的时候,忽然听得甲叶声响。
他睁开眼睛,便看见顾明瞻掀帘子走进来,随着她走动,腰上悬的剑鞘不断碰着甲叶,铿锵有声。叶殊英便知道,又有紧急军情,需要她这主帅来找他商议了。
其实军中之人,往往对尊卑看得极重。按理说,叶殊英为副,该是顾明瞻派人传唤叶殊英到帐中议事。
顾明瞻却不同,往往亲自前来找下属。她战功赫赫,在军中威望素著,无人会认为她举止有损威仪。
叶殊英也不例外,早在顾明瞻进帐时,他就起身迎接。却不想动作大了点,把靠着桌子的佩剑碰倒,正砸在一边立着的长枪上。只听当啷一声,惊破旧梦。
叶殊英猛然惊醒,才发觉,顾明瞻早已殒命长铗关外。而梦中她掀帘进来找自己探讨军机一事,也已经是发生在好几年前的事了。
叶殊英隐约记得,当时她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单为了和叶殊英商议诱敌之计。此时贼兵势大,进逼重镇。守将眼见守不住,已经弃城而去。顾明瞻来时,知道甲乏兵缺,难以守住坚城。是以一面募兵,一面后撤,意在集中兵力,在长铗关时,切断贼兵的先行部队,裂其首尾,则贼兵自退。
她打算得挺好,可惜没能成功。叶殊英也确实打算的挺好。为防泄露军情,他半个字也没向对面透露,只在军中暗中勾连手下。到了两军临阵当日,他忽然率领左翼投向对面,顾明瞻焉能料到他竟会突然背叛?
或许她们也从未如此想过,无论是郦阳公主,还是顾节帅,两人都从不认为他会背弃郦朝。似乎曾经险些至他父亲于死地的圣旨,非是郦君所下。似乎她们都认为,既已平反,叶殊英便该从此知足,一心为国,不敢再有半分异议。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呢?他们最后确实得到了平反,但叶将军却已经像根蜡烛,在长久的幽禁生涯里烧尽了最后一滴泪。于是,将军府里飘了几个月的药味之后,终于还是挂上了一片白色。
叶殊英从此在世上,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或许是因为补偿,他承袭了叶将军的位置,继续守在他已经跟随父亲守过十年的城池里,在上奏的每一封奏疏里说着江山永固,盼望着长满芳草的城墙能永远固若金汤。即使看见奏疏的君主与写下奏疏的臣子都知道,一切并非如此。
其实说起来,他当初临阵投敌的事情,确实做的有些过了。虽然郦君冤枉过他,郦阳公主也一直不曾看得起他,但顾明瞻从没有欺负过他,反而对他颇为照顾。论起来,她确实对他很好,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已经如此。
他第一次见到这声震天下的女将军,也是在公主府内,他跟随郦阳公主学习的时候。虽然现在想来,许多旧事都已经模糊了。但当时他亲眼所见的许多人,却仍然不能忘却。
那是在春天的时候,回廊下的海棠开得如锦似霞。叶殊英抱着书来找公主请教,远远便听见有女子笑声。他原以为是公主又会见宾客,走近时却发现并无宾客。
锦云般的花下只有两个女子,一个浅红衣衫,绛红罗裙,外罩鹅黄披帔,正是郦阳公主,另一个女子青绿衫裙,看背影并不熟悉,不知是何人。
只见那陌生女子正靠在公主的肩头纵声大笑,一面大笑,一面伸手拉着海棠花枝,上下摇动。海棠花便如同下了一阵香雪,落在她们的衣裙发髻上。
郦阳公主猛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指了指那女子,说道:“瞧你这害得,灰尘都呛到我了。”
“殿下可别冤枉我。”那女子侧身过来,笑对着郦阳公主。她模样颇为柔婉,眉如桃叶,脸如桃花,笑起来时愈显娇丽,与公主的姿态端严不同。“我只是摇几下花,可没有本事一见面就害殿下生病。”
“还说没有,灰尘都迷了我眼睛了。”公主埋怨道,“快住手别摇了,你再摇下去,树也要被你摇坏了。”
“哪里摇得坏了?”那女子虽然口上这样说着,手里仍然松开了树枝。她松手时忽然望见了呆呆往这边望着的叶殊英,便叫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小贼?”
“明瞻莫要错认了,那是我教的一个学生。”郦阳公主回过头看了看,摇了摇头,嘴角含着笑意,说道:“这学生成日只会读书,不争气得很。”
叶殊英听见公主说话,便知那女子原来就是声震天下的顾明瞻,又听见她说出此话,明知她这是对自己不满意,也无心再站下去,向着两位深施一礼,口中说道:“不知顾节帅在此,冒犯了,学生这就告退。”
他一言说罢,也不理会这两个女子如何应答,自顾自转过身,匆匆离去。只听见身后远远传来公主的声音,“明瞻,我这学生生性害羞,不敢见客,让你见笑了。”
时至今日,即使已过了数年,叶殊英已然成了义军主帅。他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