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菁菁不欲搭理何元微那句“十一娘”,但恒王提出的问题确实引人深思。
魏暄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不同人眼中,答案显然不一样:于玄铁精锐而言,靖安侯是主帅,亦是军魂所在,数万将士能从老侯爷刚过世那会儿的一盘散沙重新凝聚起来,自瀚海砂风中磨成一支攻无不克的劲旅,全靠这根主心骨撑着。
对大夏百姓来说,靖安侯更像是传说中的人物,他高高在上,却是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但也亏得有这尊凶神镇着,才保住这些年不受外族侵扰的太平日子。
朝堂诸公看魏暄的眼神则又不一样,靖安侯是朝堂上的另类,不信奉中庸之道,也不在乎暴露锋芒。他们倚仗他,却又猜忌他,唯恐这把镇住家国安宁的重器有朝一日调转刀锋,将锦衣玉食的太平日子捅个底朝天。
而在高居庙堂的天子眼里,位高权重又手握重兵的靖安侯无异于安插在卧榻之侧的利刺,固然有自小相识的情谊,固然满口“皇叔”地叫了二十来年,可在神启帝的私心深处,依然畏惧他、忌恨他,直欲拔除而后快。
可这些涵义迥异的目光都是对着“靖安侯”的,而非魏暄。
那么,魏暄是一个怎样的人?
“魏氏三代镇守河西近百年,不论在军中还是民间,威望极高,比起紫宸殿中的天子亦不遑多让,”何菁菁用极冷静客观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推及皇叔,他手握重兵,战功赫赫,民间甚至有种说法,紫宸殿的半边天是靠他一手撑起的。”
“尤其是这两年,皇室威信一落千丈,中央朝廷孱弱混乱,外有北律西域强邻环伺,内有各藩镇节度使觊觎社稷,能将表面的平静维系至今,倒有一多半是忌惮皇叔手上那枚帅印,以及他麾下无往而不利的玄甲铁骑。”
何菁菁喝不惯带着苦涩的煎茶,只捧着樱桃酪润泽喉咙:“不过,要说皇叔为人……”
她迟疑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形容最为妥当:“若皇叔真如传闻中那般桀骜跋扈,宫里那位大约也不能稳坐紫宸殿,安享这些年的太平。”
何菁菁不用抬眼便能知晓,何元微正目不转睛地端详自己。这是恒王殿下与生俱来的本事,一双慧眼识遍天下人物,仅凭脸上流露的细微表情,就能将对方脑中所想、心中所思揣测得八九不离十。
何菁菁极不喜欢何元微打量自己的视线,她自认算不得心胸坦荡之人,回纥七年的腥风血雨足以磨平任何一个人的善念,之所以没彻底沉入深渊,完全是因为她还保留着上辈子的记忆,知晓自己的来处,享受过无微不至的关爱,经历过最纯粹的光明与美好……以及多年前,曾经有人向她许诺,会于有生之年将她拉出那个深渊。
若非如此,她或许都撑不到今时今日,早在嫁入回纥王宫的第一晚时,就放弃了最后的良知与善念。
与深渊里的怪物为伴久了,自己也被异化为同类,因此格外抗拒旁人的打量与审视。更何况,何元微本就是她防备抗拒的对象,那样的眼光就像直逼要害的利器,轻易激起她的反感与利刺。
“十一娘所言不错,”何菁菁若无其事地品着樱桃酪,表情不露丝毫异样,却挡不住何元微从容和缓的话语灌入耳中,“自三年前那场变故后,皇叔性情大变,人人都道他桀骜跋扈,有不臣之心,却不知皇叔若有反意,早在三年前就起兵反了。”
何元微慢条斯理地盛了一碗鹿肉羹,递给何菁菁:“皇叔为人看似冷酷,实则心软,一边抓着权柄不放,一边又顾念着君臣恩义,迟迟下不去屠龙之子。”
“这样的人,软肋太多,顾虑太多,并不适合立身朝堂。眼下看着风光无限、权势赫赫,却是什么都想要,也什么都保不住,假以时日,必定倒在君王的猜疑与众口铄金之下。”
“他自保尚且艰难,如何能护住你?选他当靠山,十一娘,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
紫宸殿中,恒王口中“必定不得善终”的靖安侯偏头盯着案上烛火,依照觐见礼仪避开直视君王容颜。虽是谦冲恭谨的姿态,却并未让神启帝感到一丝一毫的放松。
恰恰相反,天子鬓角流下的冷汗越发汹涌。
只因片刻前,魏暄吐露的那句大逆不道之语。
神启帝虽然一口一个“拥兵自重”,却从未想过魏暄当真会犯上作乱。与其说是相信靖安侯的人品与忠义之心,倒不如说是对一国天子的正统地位自负过头。
毕竟从古至今,“忠义”二字都是所有为人臣者心中的一根红线,在千百年来儒家经典与口耳传颂的不断强化中,成了一代又一代“国士良将”心中不可逾越的禁忌雷池。
即便是英明神武的魏武帝,都不敢直接越过这道线,占据天时地利之便,却选择挟天子以令诸侯,替继承人铺平问鼎九五的道路。
“皇叔……终于说出心里话了!”神启帝声音嘶哑,瞠目欲裂,“当年朕身陷乱军之际,你就想这么做了!若非河东道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