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菁菁回归中原的谋局中,靖安侯魏暄是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她曾花费相当长的时间研究魏暄的作战策略、用兵习惯,乃至他政务上的决策、朝堂上的主张,说过的话,见过的人,都不分巨细地整理成册,摞列在书房案头。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何菁菁可能比追随魏暄多年的心腹亲卫更加了解他。
当“密道有异”的信号传来时,魏暄确实想人为制造一出动乱,将度春风上下名正言顺地拿回侯府问话——他手握南衙禁军,本就担着皇城驻防之职,拿人不算逾越。
却不想安排好的后手还没动用,偌大一座度春风,满堂烛光突然熄灭,瞬间陷入黑暗。
魏暄:“……”
他下意识摁住桌上佩剑,却听楼下大堂传来徐徐的丝竹声。紧接着,临近白玉台的两盏青铜烛灯倏忽亮起,烛光映照在清透薄纱上,氤氲出层层分明的光影,仿佛日落时分,被最后一抹夕照点燃的浓云。
下一瞬,云山散开,一道翩跹身影从帘后踱出,轻纱覆面,身段妖娆,只一个照面就惊艳了众多目光。
魏暄的注意力原本在至今未曾露面的幕后东家身上,并未过分留意台上舞姬,但他眼力太好,只是随意一扫,立时察觉了不对——那身影实在太熟悉,哪怕隔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纱帘,脸上又罩了一层轻纱,依然不耽误魏暄一眼认出。
向来稳健从容的靖安侯瞬间变了脸色:“她怎么在这儿?”
高台上的女子赤足点在汉白玉高台上,脚踝束着金铃,随着舞步发出流水般的“泠泠”声。胡旋起舞时,彩绸衣袂旋转飘摇,每一处关节都灵活得不可思议,摇曳的脚步能于一瞬间连点玉台数处方位,仿佛花枝在春风中起伏,又像是江潮涨水,肆意流淌过一干看客脸颊。
她舞得越是风情万种,魏暄的脸色越难看,到后来捏住茶盏的手骨节发白,若非还有一线理智,已经将金贵的越窑茶具生生捏碎了。
青砚不明就里:“此刻正是好时机,不下令动手吗?”
魏暄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话音:“再等等!”
青砚一头雾水:等?还等什么?
然而当他循着魏暄的视线转向白玉高台,将舞者的体态身姿收入眼底,忽然明白自家主帅在犹豫什么。纵然有轻纱罩面,五官轮廓却是见惯的,单是露出眼睛的半张面孔已是玉色皎然,光照满室。
青砚这一惊好悬咬掉舌头,说话都不顺溜了:“那那那那不是……”
魏暄近乎森然地睨视他一眼,目光如刀,将未竟的后半句话生生斩断。
此时,玉台上的歌舞已近终局,舞者旋身之际,宽大的裙摆骤然打开,仿佛一朵盛放的花。舞姬便是重重叠叠的花瓣深处,最娇柔艳丽的一点花蕊,她偏头睨视着一众看客,与其说是媚惑,其实更像是傲慢,一掷千金的豪客也好,出身优渥的世家郎君也罢,从她眼中一一掠过,却是谁也映照不出身影。
舞曲终了的一刻,她眼风斜转,却是越过重重人潮与低垂的竹帘,与雅间中的魏暄相遇。靖安侯眼神冰寒,仿佛拔出一半的长刀,刀锋倒映出舞者挑衅又肆意的眼神,好似魏暄在西北荒漠见过的鹰。
没有什么能折断她的羽翼,也没有什么能逼她低下傲慢的头。
丝竹声已然停下,舞者挑眉一笑,盈盈身姿仿佛无坚不摧的利器,轻易击碎了看客们的神魂。他们忘记了自家矜贵的身份,也忘记当朝权相在侧,高呼着“兰娘”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去。
度春风是京中数得着的酒楼,平时养了不少看家打手,此际正好派上用场。但他们很快发现,在头脑发热的豪客面前,这点人根本不够看,尤其豪客们大多颇有来历,轻易得罪不起,打手们投鼠忌器,很快沦入被动。
魏暄瞧着不对,厉声吩咐:“把人调进来!”
青砚二话不说地去了。
当侯府亲卫赶到时,酒楼中的宾客已经呈现出“癫狂”状态,他们脸颊赤红、目光迷离,对亲卫的阻拦置若罔闻,不顾一切地冲向白玉高台,仿佛要将轻纱后的舞姬拖出生吃了。
这种精神状态很不对劲,任谁都看得出。魏暄眉头皱起,由众人似曾相识的反应想起一种致人混乱的迷药。
如意散。
幸而侯府亲卫大多经历过沙场战事,应对这点阵仗还算游刃有余,很快将失控的宾客逐一分开:症状轻的当头浇一盆冷水,人便醒得七七八八,症状重的直接拖进雅间控制起来,再请良医诊治。
度春风的动静不算小,不过一刻钟,巡城的金吾卫闻讯赶到——领兵的中郎将姓聂,名承训,曾是苏洵部将,对这位前任上司颇为信服,连带着看魏暄也不甚顺眼。
奈何窦定章逼宫之后,南衙禁卫归入魏暄掌握,聂承训纵是再不情愿,也得上前见礼:“末将见过魏相。”
魏暄听他的称呼是“魏相”而非“督帅”,就知聂将军对自己意见不小。他不动声色,只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