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暄在谢氏别院密谈了两个时辰,谁也不知他与庾氏家主说了些什么。当日影西斜时,神色漠然的靖安侯快步走出水榭,不顾身后庾信连声挽留,径直离开别院。
他此行所携亲卫不多,不过十余人,却个个是久经战阵的好手。眼看自家主帅神色不豫,谁也没敢多问,只管随魏暄上马,往京城方向而去。
直到马蹄踩上京畿宽阔平坦的青石板路,魏暄才勒住缰绳,放缓了速度,耳畔不期然回想起方才的对话——
“魏帅手握帅印、执掌禁军,正是少年锐气势不可挡。但你也需知道,有句话叫过刚易折。”
虽然魏暄已入政事堂,加封“参知政事”,形同副相,庾信对他的称呼却仍是昔日的“魏帅”,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提醒魏暄,于这个讲规矩、看出身的帝都朝堂而言,他依然是个外来者,是个受人侧目的“异类”。
“魏帅久在河西,对京中形势疏于了解……四大姓互为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帅非要为难庾氏,引得京中地动山摇,于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这并非威胁,而是实话实说。庾氏与谢氏本就是姻亲,当谢氏家主借出别院,并以自己的名义给魏暄下帖时,已然不显山不露水地表明了立场。
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大约是觉得压力施加够了,庾信看了眼跪坐一旁的仁安,缓和了语气:“三娘识人不明,给魏帅添了许多麻烦,老夫已经狠狠说过她。她年少无知,行事难免有所疏漏,魏帅且看在她父亲的份上,别跟晚辈一般计较。”
魏暄心知肚明,庾信口中的“父亲”并非仁安郡主名义上的父亲,而是已然过世的先帝。
他自打坐下后就不发一语,听到这里才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恕魏某见识浅薄,头一回听说双十年华还是年少。算来郡主及笄将满五年,莫非这些年的光阴净是虚度,年岁半分没长?”
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靖安侯是用一种十分委婉的方式表述出“年岁都长在狗身上”的意味,何况仁安郡主只是骄横,并不愚蠢。
她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想插口又不敢,只能半是委屈半是求助地看向庾信。
庾氏家主干咳两声,语气依然极缓和:“魏相说得是,三娘确实不懂事……也是老夫见她年少失怙,平日里过分宠爱了些,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及笄这些年,亲事没说成,人也没什么长进……”
他刻意一顿,话锋陡转:“不过魏帅揪着三娘不放,说什么如意散、行刺案都是幌子,您真正放不下的,无非是三年前那桩公案。”
魏暄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对上庾信有些浑浊的视线。那曾在朝堂呼风唤雨的老人微微一笑,仿佛丝毫未曾察觉靖安侯久经沙场的戾气已然抵至面前。
“其实您心知肚明,当年那件事,程章也好,窦将军也罢,都只是为人利用的棋子,至于执棋之人,却是……”
庾信抬手一指头顶,摇头感叹:“魏帅不去找始作俑者,只管揪着旁人不放,未免有本末倒置之嫌。”
“还是说,您一早知道始作俑者是您动不得的人,这才退而求其次,寻些无关紧要之人求个心安?”
庾信人上了年纪,说话却极犀利,一字一句照准魏暄软肋捅下,刺得靖安侯沉了脸色,心口戾气翻涌呼啸,几乎压抑不住。
等他回过神时,人已纵马穿过朱雀大街,在丹凤门前勒马停下。
眼下过了申时,宫门早已落锁,以魏暄的权限叫开宫门固然不难,传到朝堂上却会招致言官弹劾,实在得不偿失。
可是当随行亲卫试图劝说主帅先行回府时,却被魏暄过分冷漠的脸色震住了。
靖安侯掌军多年,个人权威极重,七情轻易不上脸,追随他多年的心腹却不难通过主帅细微的表情变化判断出他此刻的情绪。
好比眼下,他虽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眼神却冷得可怕,显然动了真怒。
这时候,寻常亲卫铁定闭嘴噤声,青砚却没这个顾虑,大剌剌纵马上前,十分不着调地说道:“怎么,盯着宫门能看出花来?要进就进,不进就打道回府,有什么好犹豫的?”
魏暄冷冷盯了他一眼,后者丝毫不惧,梗着脖子任他打量。
如此僵持片刻,竟是靖安侯先敛下气势。他收回目光,神色漠然地调转缰绳:“走吧。”
却不曾发现,转身的瞬间,身后青砚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随即催马跟上,一边用眼神示意身后亲卫“跟紧点”,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回侯府?”
魏暄用指腹搓了搓缰绳,半晌才道:“去度春风。”
***
靖安侯在丹凤门前进退不得时,何菁菁过的也不是很愉快——被她关在后院的那位“远客”终于挨不住不让睡觉的折磨,松口愿意招供。
何菁菁嘴上说不愿见他,却不是真的当起甩手掌柜。沈沐风记录供词时,她就坐在一墙之隔的厢房里,手上捧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