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暄的值房亦位于皇城中心,靖安侯位高权重,一人独占一屋,只是地方不大,布置也很简单,一道竹帘分开内外两间,外间摆了长案和矮柜,内间瞧不分明,隔帘只能窥见一角矮榻,约莫是小憩之所。
何菁菁背手转悠了一圈,自觉瞧够了稀罕,毫不客气地在长案后坐下:“皇叔平时就在这儿办公?怪逼仄的,腿能伸开吗?”
魏暄站在门口,亲手接过小吏送来的茶水,转头就见何菁菁裹在十样锦的明艳衣裙中,左顾右盼片刻,从青瓷笔筒里捞出一只粗管狼毫,刷子似地搔弄脸颊。
魏暄顿住脚步,眼角微微眯紧,仿佛被光晃了视线。
但旋即,他回过神,步伐稳健地走到近前,将熬制好的热茶端到何菁菁面前:“方才听殿下所言,似乎是在暗示新任龟兹王会对大夏不利?”
何菁菁不爱喝煎茶,但杯中飘出的并非煎茶的清苦气味,而是乳酪的甜香。她愣了下,下意识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六部也备着酪浆了?”
魏暄没理会这茬:“今日一早,第二封龟兹国书六百里加急送入京中。龟兹王承宗说,此行带来一批中原罕见的奇珍,想献与圣人。”
何菁菁连饮两口,舔着嘴角说道:“这不是好事吗?说明龟兹王与大夏交好的诚意十足!”
魏暄不动声色地端详她:“承宗还说,大夏虽是地大物博,却也并非事事丰足。他想与朝廷签订盟约,于古丝路入口重开互市,作为回报,龟兹商人会将丝路以西的珍宝传入中原。”
何菁菁抿着甜滋滋的酪浆:“要是本宫没记错,关闭互市可是先帝的旨意,如若重开,无异于跟先帝对着干。大夏朝堂最讲忠孝,谁敢背负‘不敬先帝’的骂名?”
魏暄点点头,表示认同:“所以,殿下向臣提出要求,希望准许相识的西域蕃商入中原通商。”
何菁菁执杯的手一顿。
魏暄一直端详着她,自然没错过这丝异样:“臣果然没猜错,殿下当时的确实是想让魏某设法转圜,说服政事堂同意重开互市。”
何菁菁很快恢复自然,微笑反问:“重开互市不好吗?”
魏暄眉头细微拧动了下。
“二十年前,先帝关闭互市的缘由,殿下应该听说过,”他波澜不惊地说道,“北律犯边、回纥异动,无数暗探借互市之机潜入西北边陲刺探军情。朝廷不胜其扰,这才奏请先帝下诏关闭互市,亦是想还边民一个安稳太平。”
何菁菁嗤笑:“互市关了不假,可边陲百姓真的安稳太平吗?”
魏暄默然不应。
“安稳没捞着,还断了自己财路,得不偿失啊,”何菁菁摇了摇头,“小皇叔是聪明人,赔本的生意还是少做为妙。”
魏暄目光锐利,直击要害:“殿下与龟兹王承宗相熟?”
何菁菁挑了挑眉:“赞同重开互市就算相熟?小皇叔对‘相熟’的要求还真不高。”
魏暄没给她避重就轻的机会:“若不是相识,龟兹王提出互市的时机怎会如此之巧?”
何菁菁大言不惭:“说不定本宫跟龟兹王心有灵犀呢?”
魏暄把长公主满嘴跑的马当风筝放了,微一哂笑,居然没继续追究:“若是互市重开,依殿下之见,应当定在何处?”
何菁菁狐疑盯了他一眼,不相信独断专行的靖安侯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但互市地点设在何处,她确实考虑过,此时道来有条不紊:“自是以酒泉为佳。此处乃河西门户,地势平坦,又有冰川融水汇聚成疏勒与哈尔滕两条大河流经境内,既能容下往来商旅,又方便派兵驻守,查验四方行商……”
她话没说完,突然不自然地消了音,只见魏暄目光犀利,好似要将她剥开皮囊,劈筋沥骨地审视一番。
“看来殿下对河西一带十分了解,”他语调和缓……甚至称得上柔和,“既如此,魏某上回请教时,殿下为何一言不发?”
何菁菁骤然闭嘴。
很好,被姓魏的带进沟里了。
***
意识到自己被魏暄反摆一道后,何菁菁再没说过话,撂下一句“累了”便脸色不善地冲出值房。魏暄竟也没拦着,将人客客气气地送到尚书省门口,背手目送人上了马车。
而后,他不疾不徐道:“除了先发制人,打消对方气焰,殿下还有什么交代魏某的?”
一只纤纤玉手撩开车帘,露出半边皎色玉照的面庞——何菁菁再气恼,到底不肯在正事上含糊:“胡人尚武,若是有机会,魏帅不妨在承宗面前显一显我大夏军威,也好叫龟兹人知道,中原好客,却也不是好招惹的。”
曾令西域诸国闻风丧胆的杀神收敛了临敌时的煞气,嘴角含笑,几乎透出几分君子端方的温润气:“殿下提点,魏某记下了。”
何菁菁哼了声,车帘自纤长如玉的指间滑落,将那副倾国殊色遮掩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