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得远了,被风一吹,黛玉才发现自己不自觉间已面红耳赤,忍不住又羞又恼。羞的是自己险些为人看破行迹,恼的却是孙悟空竟然做出这样惹人瞩目的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那等心明眼亮猜到自己头上来?
如此一想,黛玉一时间直气得咬牙,在心底不知将孙悟空怨怪了多少回;可是等气头一过,渐渐又想起孙悟空的好处来,连那股义愤不平也一并记起,又觉得此事也不能怪他,心想:“圣人也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就应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罢了!”
因此复又有了底气,再想到孙悟空盗衣毁衣一节,黛玉也大感情有可原,不再一昧生气,反而深悔自己思虑不周,只知高高在上给些空口的指点,却不去想一想他本是长于山野,哪里懂得衣物上的活计?就是与山民置换了布匹,怕也是有心无力,根本何从下手,岂不就只好去抢别人的衣服了?
又想起他不仅是异类,还天生无父无母,竟与自己幼年失祜是际遇仿佛,且还要艰难许多,已是大生怜惜之意;再想到自己方才竟还暗自怪他,从前也多有慢待,又更添几分汗颜,记得孙悟空也曾说“为人须为彻”,自己难道连他还不如?何妨好人做到底,索性再帮他一回?于是下山请樵夫帮忙换了些布匹,又添置了针线,趁着平日功课做完得了闲的时候,抽空做起衣服来。
她的女红针指原就很好,从前做得散漫,不过是自矜才情,不屑以此博人夸赞罢了;如今凡事亲力亲为,常常要自己缝补,心却早已不拘于行迹,反而去了那些矫揉造作的念头,真是做得又快又好。且她又不求什么繁复的样式,只以简单适用为要,没过多久,便将衣服渐渐赶做了出来,又估摸着这几日孙悟空快要送果子过来,因此也不着急,盘算着等他来了再送出去不迟。
果然这一日黛玉正在屋内读书,忽听见庭院中有极轻微的响动,细细一辨,乃是细草折断之声,料得是人来了,便放下书出去,正看见孙悟空穿了一件赭黄色道袍,腰系如意绦,足踏皂靴,正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那道袍全无杂色,看着十分素净,但在阳光之下却金芒细闪,隐隐有祥云暗纹浮现,显得极为不凡。可惜孙悟空半点也不在意,直接将前襟扯了起来,兜了好些果子在里面,正往那树下的石桌上摆放。
黛玉看得好笑,见他放完要走,便唤了声“师弟”,招手笑道:“今日可是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孙悟空回头见她,颇觉惊喜,道:“师姐怎么得闲出门了?”顺手从果盘里抓了一把,轻身一纵便跃到黛玉跟前,捧着七八枚野果,笑道:“我哪里懂什么好坏?这东西是我路过山崖时所见,竟是长在石缝中间,生得模样奇怪,但是味道甚美,我就顺手带来请师姐品尝。”
黛玉笑着道谢接过,又见他意态殷勤,神色灵动可爱,不由得调侃道:“真是个孝悌友爱的小猴儿呀!”
孙悟空微微愣了下,不禁有些抓耳挠腮,便是他这样聪明伶俐,竟也一时分辨不出黛玉到底是真在夸他,还是在笑他报复师兄的事。
黛玉暗暗发笑,面上只作无事,抬手请道:“你且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说完便请了他进屋。
孙悟空只好跟上。他虽已是这里的常客,但从来都止步于庭院,还不曾进过屋,今日入内一观,只见石地如玉,光可鉴人,壁上悬有一副《烂柯观棋图》,临窗的书案上则铺设笔砚。一旁的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竹简帛书,另一边的琴几上则有一张制式奇古的瑶琴横陈,白玉莲花香炉里余烬未灭,紫烟袅袅,清韵悠长。
孙悟空虽不通文墨,也不免为这清雅书卷之气所摄,一时贪看不尽,见什么都觉得新奇,忍不住东摸一下西摸一下。
说来也怪,这等举止若是旁人做来,黛玉定要厌恶其人粗俗不知礼仪,但眼下放在孙悟空身上,黛玉偏偏就觉得他天真可爱,赤子无邪。是以并不阻止,只等他四周都看上一眼,才招呼着请他坐下。
这孙悟空天生石猴,总无定性,坐也不晓得好好坐,见黛玉请他,轻轻一跃就跳了上去,翘了腿半蹲着坐下。如此毫无仪态,黛玉竟也不觉得如何,半点不曾说他,反而含笑问道:“如何?可是瞧中了什么?”
孙悟空拱手笑道:“岂敢,岂敢!初次登门,没想到师姐这里真是神仙居处,半点挑不出错来!”
黛玉闻言,不由得微微挑眉,道:“你原来还想挑错儿么?真是该打!”
孙悟空不防被她捉住话中短处,一时无法,索性凑了过去,嬉笑道:“是我说错,任打!任打!”
黛玉笑得不行,果真轻轻打了他一下,笑道:“你也莫用花言巧语哄我,反正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才不怕你看中顺了去呢!”
孙悟空笑道:“我是个实诚君子,怎会如此!莫说珍宝,便是师姐屋里的一针一线,我也不会动它哩!”
黛玉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这小猴子好不知羞!还实诚君子?听说你偷了别人的衣服,便是身上这件?这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