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坝拆的早。
二零零三年,宿渠市扩建,把下属的资通县扩成了宿渠市的资通区。平安坝就拆迁了。
当然这种小地方的拆迁,是不可能实现一夜暴富的,跟富字都沾不上边,只是让大家在开发商的新楼盘有了一套新的房子用来落脚居住。院子都拆了,当年那些一起打麻将,每天捧着碗一块吃晚饭的邻居们也四处有了新家。
他们都是城市化的受益者。
新家在一栋栋楼房里,房子不大,但也比住在平安坝的时候光鲜亮丽多了。
蔡苒记得平安坝里的家。
那时候她回家开灯,不是按电灯按钮,是有一根线垂在进门右手边的墙壁上,她只需要伸手拉一下这根线,客厅的灯泡就会亮起来。不过即使灯泡亮了,客厅依旧是昏暗的。因为客厅的地势是下沉的,从客厅到厨房要上台阶。
厨房的光线会好很多,地势更高。
有一扇天窗和积满油污的烟囱。
厨房的左边是吃饭的地方,摆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桌腿是瘸的,地面是不平的。吃饭的时候,桌子会摇摇晃晃。厨房的右侧是做饭的地方,大约只有两三平米,狭小的空间只能有一个洗碗的池子和一张切菜的菜板,煮饭的火用的是煤气罐。
地面是水泥的,没有地板。
地面有一个下沉的凹槽可以把污水牵引到下水道。
蔡国庆就在这里洗衣服做饭。
家不大。
甚至她的房间就在厨房。
在吃饭的木桌再过去一点,拉开帘子,有个小隔间,刚刚好能放下一张床。
这种平房是十分简陋的。
简陋的灯泡,简陋的装修,旁人来看了,只会觉得是一个黑沉沉的小匣子,是一段贫穷的童年往事。但在蔡苒的记忆里,她总是更加记得那扇亮亮的天窗,记得蔡国庆蹲在水泥地面上拿了个红色的大盆一边洗衣服,一边凶她不许她再吃糖了。
搬了新家,刚开始邻居们还试图走动一下,可惜不到半年,大家也都发现了,不方便,见一次面太麻烦了,渐渐的,走动就少了,只有婚丧嫁娶,孩子升学这种大事才会互相通一声气。
唯有赵渝的近况,每年都会被邻居们再打听一遍。
赵渝是个平安坝里的奇迹。
平安坝里的孩子大多成绩差。
成绩稀烂,脸皮也厚,拿着二三十分的试卷就敢去麻将馆找家长签字。大人看见自家孩子这成绩,也不恼。这会儿,没互联网,没社会群体性焦虑,人都知道成绩好是个好事,可成绩要是不好,也不会太当个大事。只是拍一把自己孩子的头,骂两句,也就揭过了。
唯独赵渝是要挨打的。
赵渝他爸在外地打工,他妈妈是送牛奶的,每天天不亮就骑一辆自行车出去挨家挨户送牛奶。自行车后座装了个绿色的车筐,里面满满当当塞了几十罐乳白色的牛奶,不是那种塑封的牛奶袋,是用玻璃瓶装的,需要在家加热煮开才能喝的那种牛奶。
很好喝,不便宜,家庭条件好的才舍得长期定。
所以每次赵渝妈妈骑着自行车去送牛奶,蔡苒都眼巴巴地看着,条件反射地开始吞口水。
赵渝他妈是个有心气的。她男人长期在外地务工,一年见不到两回面,钱全留给了老婆孩子。她也不肯在家里闲着,能挣多少就挣多少,一门心思就只指望着给赵渝多补补身体,让赵渝有出息。
这时候,物质条件相对匮乏,顿顿大鱼大肉,是奢侈的。但吃啥补啥,多吃鱼头补脑子总没错,于是赵渝在家顿顿吃鱼头补脑子。
谁知道越补越回去。
赵渝小时候瘦的弱不禁风,还高度近视,顶着锅盖头,成天戴着个笨重的黑框大眼镜,平地走路都能摔一跤。补身体后,他个子是高了,不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弱鸡了,但他好像壮的是胆子,而不是脑子,成天跟着红毛惹事生非。
平安坝里每天都在鸡飞狗跳。
到了吃晚饭的点儿。
蔡国庆匆匆出门。
蔡苒就不是个省心孩子,常年被老师扣留在学校,蔡国庆一脑门官司地去接人。
然后又是赵渝哭嚎着只穿着拖鞋就从家门里蹦出来,后面跟了个女人一手拿着扫把,一手拿着他的成绩单,气势汹汹地跟着从门里追出来。
赵渝哭嚎着撒丫子跑,撞上同样跑出家门的窦章,两人只来得及对视一眼,就分散逃跑。窦章他爸拿了根棍子也追出家门,大骂:“这么有本事在外面打架,有本事别跑!”
四周的邻居都捧着碗出来看这出平安坝专属节目,边看边吃饭。
一个妈追一个崽,一个爸追一个崽,绕了平安坝三圈的时候,蔡国庆总算从老师手里把蔡苒接了回家,正巧赶上这出家庭伦理大剧。
赵渝瞥见了蔡苒,还有心思大喊:“菜籽油快跑!我妈知道我成绩单是你签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