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容目送两人离开,又将视线移到了面前那盏灯具上。
“这是送给女郎的。”
“幼时我连续烧了三日不退,方士医者们瞧遍了都没什么起色。阿娘便循着荆州的习俗,给我做了这盏灯放在床头,后来我便渐渐转好了。”
“女郎入府这些时日身子一直不见好。我不通医术,实在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祈盼女郎身子康健。”
裴望目光如炬,语气真挚,再配上额头的惨样,便是再硬的心肠怕是都难免动容。
辛容静默不语,抬眼,撞进裴望那双蕴藏无底热忱的眸子里,几乎要被那炽热焚尽。
似是有什么东西挣脱出心头的枷锁,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没来由地有些心烦,推拒道:“郎君现下怕是比我更需要这盏灯吧?”
裴望只耐心劝说:“我这伤养个一段时日便好了。女郎病情一直反复,昨日又受了惊,留下这灯,也算了以慰藉。”
“可是阿静昨日已经送过我一盏了。”
“女郎收了阿静的,便不愿意收我的了么?”
裴望的情绪全摆在面上,辛容无需揣测便能将人看透,这会儿更是鲜明地感受到了裴望的惘然与沮丧。
辛容突然念及了幼时家中养的幼犬。每当她忙着课业没空伴着它时,它也会这样用那双无辜的黢黑的眸子委屈望她,仿佛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似的。
她无奈叹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女郎便是收下了?”
见辛容默认,裴望面上的失意被飞速抛开,重由笑意取代。
“这灯还是我和阿静昨日从书房寻了好久才寻到的。幸亏没为那贼人所坏。”
辛容沉默了片刻。
她就说怎么不早不晚偏偏是昨日在书房碰上了。想来是裴静把庙里求的那灯同裴望一提,叫裴望想起来自己还有那么个物件。
裴望又压根不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故而当夜直接便潜入书房了。
但是——
“郎君幼时的物件,怎么被置在了裴大人的书房呢?”
裴望目光游离,轻咳了两声,“这个嘛,幼时顽劣,又跟着师父练武,屋中器具总有损坏。阿娘便将重要的东西都收起来置在书房了。”
好吧。
既然如此。
算她倒霉。
辛容心头郁闷,又叹了一声,道:“郎君不必待我太过上心。客居裴氏,已然是我承了情,实在是受之有愧。”
她可是来构陷裴氏的。
裴望这般,到最后难受悔恨的只会是他自己。
“女郎这是哪里话?既然女郎是裴府贵客,我上心些不是理所应当吗?”
“何况女郎这样好的人,自当被好好对待才是。”
好人。
辛容觉得自己往后回想今日一定会被讽刺得笑出声。
诚然,铲除奸佞也好,残害忠良也罢。
虽均是受皇命所挟,并非出于她本身的意愿。但她所行所为实在跟好人两个字八竿子搭不上关系。
她只是皇帝的一把刀。
而刀是无谓善恶的。
辛容笑得有些苍白,“郎君怎么会觉得,我是个好人呢?你我相识不过数十日而已,你对我的过往全然不知。”
裴望不知辛容情绪为何倏尔低沉下去,微微蹙眉,疑惑道,“女郎为何会这般想?虽说相识时日较短,但平日见面也不算少。女郎举止宽和,怀有仁心。从驱车的马夫到奉茶的侍从,裴府从上到下没有一个说女郎的不是的。那日我下值路过女郎的茶楼,正好瞧见女郎将桌上的糕点分给了路过的乞儿。”
“还有阿静,她面上待谁都热络,但心思也细,江陵的同龄女郎里,谁真心以待,谁趋炎附势,谁心怀鬼胎,她瞧得明明白白。连阿静都觉得女郎是个顶顶好的人。”
“那日只是因为乞儿聚集会扰了茶楼生意,顺手而为罢了。”
“可女郎此举却为善举。若非如此,女郎为何不让店中小二直接将人赶跑呢?”
辛容摇头,“倘若我实际上只是伪善的恶人,这些只是特意做给你看的呢?”
“那我自然也高兴。这证明我在女郎心中与他人有别,是吗?”
辛容不禁失笑,“是。”
她坦言道,“裴郎君这样的人,我好似从未遇到过。”
在京师的泥淖里摸爬滚打太久,睁眼便是无垠的黑暗,连睡梦里都不得安生,那些过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楔而不舍地提醒她。
——这世上本不该有她的立锥之地。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遇见过这样一颗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炽烈心脏了。
说来,上一次遇见,那会儿她好像还是宫中一个岌岌无名,每日担惊受怕唯恐身份被撞破的小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