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如一把重锤破开了眼前的迷雾,一下,两下,三下。眼皮还重若千钧,耳侧却渐渐清晰起来。
他仿佛灵魂出了窍,俯视着榻上躺着的男子。这一间屋子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灰尘漂浮在空气中,安静得很。但远远地,远远地传来晨钟的声音,还有极细极低的人声,仿佛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
“如今在城外搜寻的人已被阿郎发现了踪迹,这里恐怕是藏不住了。”
“若是被发现了……”
“绝无可能。”
有门打开的声音。
脚步声似乎是朝这边来的,轻巧得不符合那两个说话声音的低沉。
“他正睡熟着?”第一个声音道。
一阵静默,远处又开始的鼓声使房中几人鼻息几不可闻。一只手搭上了床上人的手腕,几息之后,后面那个声音道:“药量足够,现在倒不会醒过来。”
“那他的伤如何了?”
“没有发热便是好事,伤口在恢复,要不了命。”
两人一阵窸窣以后离开了。房间里又只留下男子一人,只见他身体微微起伏,仿佛仍旧在平静地熟睡,可若是看他面上,却隐隐可见挣扎之色。
石弘只觉得有千斤压在胸口,手脚却不像是自己的,他想要吸气,那气道却堵得死死的,一丝气息都无法进来,整个空间都慢慢变皱,仿佛有什么从这里被抽出去了。他拼命地想要挣破那压着自己的重量,终于一个猛喘,所有的空气都回到了胸腔里。
“郡公是魇住了!”
他睁开眼睛,两张男子的面容凑得极近地在他面前。其中一人目露焦急,另一人捉起他的手准备搭脉。
石弘下意识把那手甩了开来。
“郡公……”
杜云朝医者使了一个眼色,医者退了下去,他才道:“您醒了。”
石弘慢慢平复了呼吸,滞涩地开口:“子行。”
杜云松了一口气,露出欣喜的笑容:“您已睡了一日一夜了。”
石弘皱眉:“如此久了吗?”他看见是杜云,方才的梦境又提醒了他,时间已经很紧了。
他撑着坐了起来。本来不过是小小风寒,一觉醒来,他只庆幸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困在那个诡异的情境里。杜云想说什么,石弘却止住了他。他需要回想那梦中人说的话,还有……那五十四声钟鼓。
杜陵钟鼓、令人沉睡的药、看伤,五感留下的印象是如此真实,但他从未见过一个这样的房间。
“城外搜寻的人被发现踪迹……”他想,应该便是陛下派来找他的人——不对,既然困住他的人并不想让他被找到,为何最后他却是在官道上被发现的?
而自从他在京城外被袭,到身在杜陵,再到出杜陵,崔家的子侄崔凌身为杜陵的城门官,真的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这些事一无所知吗?
这梦境是回忆还是幻觉,亟待他去揭破那一层纸。
石弘可以从那鼓声的大小、方位和远近判断梦中那间房屋大概的相对位置,想必可以从此入手,派人去查自己在那里留下的痕迹。
但大张旗鼓只会打草惊蛇,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我亲自去拜访安定郡公,在此之前,一旦见到羊三娘子出门,就将她请来。”
他完全不担心会惊吓了羊琼,使她向羊简告状。他已经见识过了她的行事。
杜云看着侍从领命下去,压下疑问,道:“我已派了人去了郑家本县和越国公往日主政的地方。此次我出发,大概需月余,还请郡公多多保重。不过郡公还未言明,为何要尽查越国公?”
石弘对他大胆的提问不以为忤:“我疑心,我身陷杜陵有他的手笔。”
“如此,何不试探于越国公?”
石弘摇头:“我怕引起他警惕,销毁所有证据。这也是我为何需要羊三陪我一同去杜陵。”
只要能够给人他们想要的东西,或是威胁拿走他们心爱的东西,人便会为了贪婪和恐惧遵从他人的意愿。对羊琼,他还可一试;对郑敏,石弘却不知道他会为了什么做出背叛他的事来。
他出使凉国,知道信息最多最细的就是郑敏。一切路线、军令,甚至凉国的舆图,都有郑敏的参与。若他与凉国有勾结……那已是通敌的大罪。
但这对郑敏有何好处?因此他怀疑了很多人,都没有怀疑过郑敏。那些他这几月查出来的大臣官员,有试图在路上向他下手的、有与凉汉暗中勾结的,迄今没有一人的口供与郑敏有丝毫关系。
或许他是变得多疑了,可连羊琼这并不相识的都想耍弄于他,又怎知身边的人不会生出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