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肯做的。
然而昏黄摇曳的光竟然立马打破了这名年少暴君的新律。
他死死盯着死去女人的眼睛,那里竟然折射出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倒影来——那倒影来自床的另一边,是他的哥哥点亮了蜡烛。
他不愿承认女人重新被照亮的脸颊带给他的剧烈恐惧,于是十分愤恨地看向他的镜中人布莱姆。
布莱姆把两盏蜡烛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低垂下头,借着烛光端详着母亲的遗容,显得十分悲伤肃穆。他沉湎于这哀痛之中,竟然开始落泪,因而幸免于这纠缠着他弟弟的、无人能摆脱的恐惧与虚无。
那一瞬间,哥哥专注、悲伤的面容激起了他巨大的嫉妒,可哥哥却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份嫉妒一半源自于从年少时便开始日渐积攒的怨恨,另一半则是出于他心中凄惶的恐惧。
他第一次懵懂地看清了这个与自己从母亲子宫里便分享血缘的兄弟,那个他视作懦夫在暗中笑话的兄长。他之所以在心里耻笑他,是因为他自认为拥有残忍的、超人的力量,而那些是作为一个强者、一名领袖所必须的品质。
那具僵硬、可怕的尸体此刻正横亘在他们中间。恐惧令他脱力、晕眩。他想用力呼吸,却感到费尽力气吸进肺里的空气是那么的浑浊。这就是人死后,守灵的亲属会闻到的最初的尸臭。这腐烂气味令他感到整个房间都在天旋地转,而一想到尸体入棺后,她的皮肉将如何衰败腐坏,那股恶心的味道将如何弥漫在整个棺木里,他更是几欲呕吐。
床的另一半,他的哥哥却握着那只已经僵硬得不能伸曲张合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他滚烫的眼泪滴落在死人苍白的手背上,温热的嘴唇贴着那冰冷的皮肤,低声背诵着祈祷的经文。
那是死人的手。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哥哥,眼中的恐惧又加深了一层,就仿佛他不仅是恐惧无处不在的死神,还害怕他面前那张与他别无二致的面孔。
原来残忍的反面不是仁慈,不是博爱,不是宽容,而是勇敢。
原来布莱姆的眼泪,从来不是遗憾的软弱。原来布莱姆的宽恕,从来不是懦弱的容忍。
因为勇敢,所以才会在广袤的虚无、死亡的阴影之下,忽略了自己的境遇,首先选择为他人悲哀。
他猛地站了起来。
“可以开会窗吗?气味似乎不太好。”
祈祷被打断了,哥哥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去寻思那个略带惊讶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径直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天色已经彻底漆黑了。夜风吹进窗户,带来一丝凉气,比水还要干净的月光将一切照得苍凉洁白。
静谧的月光比夕阳让他感到好受许多。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重新汲取了生命的活力,恐惧也消退了一些,因而又恢复了气力,开始埋怨起了自己的兄长:他依然郑重其事地守在死人身边,他敢说他哀伤悲痛的样子定是装模作样。难道他一点都不被这这骇人的事实所撼动吗?人生不过几十载光阴,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一旦被生下来,就注定了要灰飞烟灭、化作虚无,成为虫子、粪土的养料。
他的心情分外凄凉,母亲的尸首仿佛让他看见了一个白骨森森的墓穴,而他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要被抬进这墓穴里去的。一股狠劲在他心中萌发,恨不得能打破这生命的诅咒。死亡无休无止的压倒性力量,难道真的没人能与之抗衡,只能够听从时间的摆布吗?好在他还年轻——他是这样的人,并不是不知好歹、善恶不分的,因而每当他想要什么,都不会宣之于口。
年轻的力量总是能够起到欺骗性的安慰,仿佛青年人是拥有无尽的时光可以蹉跎、期盼、希望的,而死的念头在时间的另一头凝视他,离得那么远,似乎永远也不会来到。
他心情转好,回过头去,却差一点惊叫出来。
床上死去的女人的手依然被布莱姆握在手里。她早已停止呼吸,甚至开始腐臭,可是她的指甲——
他扶住窗框,惊恐不已,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干枯的手。
明明生命已经离这具躯体而去,她的指甲却长得老长,简直就像是死者复生、窥探着他们的反应一样。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情景了。